救下金十三后,他照旧沉默少语。
甚至连眼珠子都极少转动一下,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的木头。
索性干活麻利、容貌端正,并不耽误我行商赚钱。
他生得端庄,颇具文人风骨,站在人群里,如一卷细韧竹纸,静待笔墨。
可我偏偏要操着一柄剁骨刀,押着一船一船少女稚子,在他面前大开大合地买卖。
队伍里有小童怕得大哭大叫,抬起手抓住我的裤腿,想要求我网开一面。
剁骨刀刀柄上枯黄的嵌石有些硌手。
我却弯起唇角,更紧地握住剁骨刀,猛地砍下他的手。
那只小手乍然脱骨,顺着我的裤腿软软滑下。
在地上烂鱼一般翻滚了几下。
原本嘈杂吵闹的队伍突然安静下来。
只留下我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警告:
「你们既然来了这里,就应当为自己争取一个好价钱,争取一个好去路。」
「而不是像他这样,不知死活地白日做梦。」
剁骨刀拖在地上,磨出铮铮铁花,混着血水泥泞而过。
我拔高音调,怒道:「听懂了吗!」
队伍颤了颤,像是从喉咙里抖着挤出来:「听懂了。」
远处,金十三手持扫帚而站。
他的背挺得很直,远远瞥了眼我脚边的断手,忽然又像是被烫到一样挪开眼睛。
我扯出一抹笑:「你觉得恶心是吗?」
「可是救你的十三金,全都是这样挣来的。」
他转过身,继续扫地、收拾桌椅。
对一切都充耳不闻。
仿佛一切都没有看到。
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将剁骨刀倚在甲板处,一手操着算盘,一手夹着炭笔,折着账本计数。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仿佛在给猪狗议价。
「十五岁!女孩!容貌中等,牙口齐全,易生养!二锭银子!」
「八岁!男孩!手脚麻利,身体齐全!三锭银子!」
我一边数钱,一边盯着船夫将卖出的人口转接到主顾手中。
队伍一点一点变短。
「五岁,男孩!身体……」我的声音顿了顿,落到了他空荡的袖口处。
是刚才求我网开一面的男孩。
现在正瑟瑟发抖,面如金纸,躲在队伍后面。
我收回算盘,面色如常:「身体残缺,断手出血,卖到别人家也是平添晦气。」
我看向金十三,示意他动手:「把他扔进海里喂鱼。」
金十三的眼珠动了一下,手里的笤帚应声而落,掷出好大一声响。
「罗刹女!你惨无人道,我和你拼了!」
男孩背后骤然跳出一个妇人。
她像是穷凶恶极的猛兽,猛地扑过来,牢牢钳住我的脖子。
脖颈上的力度大得惊人,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妇人眼角通红,像是要把痛苦都吼出来: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江北梁家唯一的血脉!是我们倾尽全族苦苦护下来的遗孤,岂能被你如此折辱!」
她扭头,对着男孩大喊:「跑!一定要活下去!」
咽喉被她狠狠攥住,生的希望一点一点流逝。
我仰头,将目光投向金十三。
我示意他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妇人拉开,救我摆脱桎梏。
他却在我期盼的眼神中,没有丝毫迟疑地转过了身。
是完全漠不关心、毫不在乎的姿态。
妇人咒骂我的声音还不绝于耳,我却突然有点想笑。
「罗刹女,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你迟早会下十八层……」
她戛然而止,有些呆愣地松了手。
继而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才发现一手血。
我将扎进她头穴的簪子拔出,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她缓缓栽倒在地上。
我拾过剁骨刀,看向拔腿就跑的断手男孩。
濒死的妇人却猛地用尽力气,抱住我的裤脚,撑着一口气死死求我:
「你放过他!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只是个孩子……」我笑着重复这句话,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下。
剁骨刀已经掷出,不多不少,刚好精准地将断手男孩的头颅劈成两半。
妇人惊愕一瞬,接着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她一口血,一句骂:「我江北梁家唯一的血脉都要被你斩断!罗刹女!我要生生世世诅咒你……」
「你去死吧。」我平静地打断她。
她那些难听的话没有说话,便已经被我又扎进一簪。
坏透了又怎样,被恨被诅咒又如何?
至少先和阎王见面的人,是她。
船上剩下的奴隶全部被吓得战战兢兢,我浑身是血,有些疲惫地站在甲板上。
开口的声音不大,却宛如重锤落下:「还有谁想一起去死?」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乖顺地低下头,弓着背卑微地看着我,像是一头头待宰的羊羔。
人群低头弯腰的弧度,像是蜿蜒的小山。
山峰曲折处,金十三仍旧握着扫帚,不悲不喜地看着我。
只安静地扫去地上的血迹。
我扯出一抹笑,拎着剁骨刀便要过去:
「金十三,忘记你了。」
「你也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