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雨淅淅沥沥,李承乾呆望着天花板,他回来已经大半年了。
李承乾翻了翻身子,有些硌得慌。唐初胡人家具尚未在中原汉民地区流行开,人们席地而睡。
门外有脚步声,李承乾默默闭上眼睛,重挖过去的记忆并不难,可他这大唐太子的第一世太过荒唐与可笑,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
一双温热的大手覆在额上,李承乾下意识皱眉,却是心道不好。殿门“咯吱”一声被关上,李承乾心下一沉,父亲那样精明的人,他露馅了。
“皇后病倒,大郎射雁为母祈福,尚未开弓,突然口吐鲜血倒地。皇后苏氏后,大郎在灵堂前泣血昏倒,苏醒后便人事不知,听宫人说大郎这个把月都不怎么开口说话。”
李承乾缓缓睁开眼睛,该来的始终要来,他在人世间轮回千年,此刻这具躯壳之中,是李承乾亦非李承乾。
“臣承乾,拜见陛下。”
李世民落座,细细打量着李承乾,一股难言涌上心头,总觉得眼前的李承乾不对劲,却又说不清哪里出了问题。
“朕这些日子忙,实在抽不出时间看你。今日散朝早,想着过来瞧瞧你。”
李承乾俯首在地,他与父亲从贞观七年之后就开始疏远了,从前有母亲从中调和,现下没了母亲他们父子关系就显得十分微妙了。
“回陛下,臣思及母亲,一时悲怵。”
提到已故的长孙皇后,触及到李世民心底的柔软,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皇后三子四女,生前最疼爱的便是你了。”
一千四百多年,二十几世轮回,足以磨灭太多东西,一如他和父母的爱恨情仇。母亲,那个温柔入骨的女子,如今竟也激不起他心底的涟漪了。
“太子如今这般荒唐颓废,如何对得起皇后?”
李承乾顿了一顿,这个时候是贞观十年末,他还不曾开始荒唐颓废。不过,领导说你错了,那你就一定错了。
“臣谢陛下教诲。”
一拳打在棉花上,倒叫李世民有些恍惚,他顿了半晌,道:“起来吧!”
李世民目不转睛看着李承乾,道:“承乾病了一场,同从前不一样了。”
李承乾笑了一笑,现在这具躯壳里是经历了一千四百年轮回的李承乾,怎会同从前一样。
“《诗经》上说:无母何怙,臣自然是不一样了。”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想从儿子脸上寻找些许蛛丝马迹,可那一双眸子静默若幽深的寒潭,探查不出一丝一毫情绪,心口蓦地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抽离一去不返。
“你母亲不在了,还有朕在,哪里就让你这般惶恐不安。”
李承乾拜了一拜,语气疏离又淡漠:“令陛下忧心,是臣之过,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望着眉眼间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长子,心中千言万语都被堵在喉咙里,最终却只是一叹:“明日记得上朝,参你懈怠朝政的折子满天飞,烦的朕头疼。”
李承乾道:“臣遵旨。”
躺平月余,迟早都要面对,李承乾在李世民离开之后,唤了宫人进来,烧了热汤沐浴。
最后一次轮回到二十一世纪,李承乾的家境条件并不太差,独生子女,一家三口在编人员,无房贷车贷压力,日子过得极其松弛舒心。一朝回到解放前,哪哪儿都是不得劲儿。
苏氏进来拜见,李承乾看向这个女人,前世那场开玩笑式的谋逆注定失败,可他决意反扑父亲,苏氏受他连累,颠沛流离半生。他轮回也曾为女子,感同身受,对眼前的女子更添了几分愧疚与不忍。
“前殿摆了膳,殿下可要用一些?”
李承乾摇头,拍拍苏氏肩膀,道:“你同象儿一起用,我不饿。”
见状,苏氏也不多言,屈膝行了礼退出殿外。
李承乾沐浴过后,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临近年关但逢上皇后薨逝,宫里头不似往年张灯结彩。
外头的日头不错,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李承乾叫人端了碗米粥过来一饮而尽,旋即叫人唤了李象过来。
唐代贵族男子十二岁就有房事启蒙,已而他在贞观四年的年末就有了长子李象。
皇子房事启蒙的宫人地位不高,那女子也不是什么好命的,生了李象便撒手人寰。
贞观八年及冠,贞观九年迎娶太子妃武功苏氏女。
这一年六月祖父去世,他为祖父守孝。
贞观十年母亲去世,依照唐代丧礼,又为母亲守孝九个月。
一直到贞观十二年,他才有了苏氏所出的嫡长子李厥。贞观十年的年关,他膝下暂且只有李象这么一个孩子。
执着于父子之情,惊恐于东宫危机四伏。
贞观十四年前只想着如何笼络人心,眼见父亲越发的偏爱青雀,贞观十四年之后,他不堪巨大的压力疯魔,一直到贞观十七年谋反事败,自始至终也不曾真的教导过李象,自不必说后来的李厥、李医。
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于他的孩子而言。
李象今年不过六岁,长得粉妆玉砌,很是讨人喜欢。
李承乾弯腰抱起儿子,道:“往后在东宫,只要没有阿耶与阿娘之外的人,象儿不必行跪拜之礼。”
李象似懂非懂的点头,李承乾捏捏儿子的小脸,脸上笑意愈发的柔和。
太极殿议事,从前总会发表些意见的太子,今日一言不发。
李世民皱眉,骤然失去母亲固然伤怀,可大唐的太子怎能如此儿女情长?
天知道,相隔一千四百多年,这一众故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承乾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自才不敢贸然开口,怕认错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承乾,诸位臣工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一言不发?”
“请陛下称臣为太子!”不去看李世民已经有些难看的脸色,李承乾打断李世民问询,继续道:“久病未愈,还有些昏沉,贸然言语恐失了分寸,故不敢妄言,请陛下恕罪。”
“哪有儿臣挑拣君父称呼的,太子殿下饱读圣贤之书,怎能做这样胆大妄为,无礼无德之举?”
李承乾眯了眯眸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熟人,太宗皇帝的托孤重臣之一,对他的私生活以及新城公主是否应该提前出嫁重拳出击,李治迎娶武则天一言不发,将色厉内荏,前倨后恭演绎到了极致。
“孤是不是太子?”
于志宁一愣,显然没料到太子突然发问,慌忙应承道:“殿下自然是太子。”
李承乾淡淡一笑,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太极殿上先有君臣后父子,陛下称呼孤为太子,孤称父皇为陛下,这才是礼法。于卿方才说没有儿臣指摘君父称呼的,就有臣下无端质问储君吗?孤为太子,即便有过也合该是陛下问罪,发落至有司明正典刑,谁给你的胆子让你随意攀污?”
三两句话被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于志宁忙不迭向李世民喊冤。
李世民看了眼李承乾,脸上并不见一丝怒容,一朝储君的太子,不能是个软骨头。
“察纳雅言,也是储君的气度。”
李世民认可李承乾的反击,但在他看来,未来君主要能够虚心接受谏言,才能保住江山社稷万年。
受过二十一世纪教育的李承乾不接受任何人的PUA,哪怕对方是天可汗李世民。
“臣受教,谢陛下教诲!”言罢,李承乾冷冷扫了眼于志宁,补充道:“孤方才问话,于卿为何不答?莫非是觉得孤这个太子,不够资格问卿家的话?”
在场众大臣皆是一愣,连李世民也没想到李承乾会逮住于志宁不放。
“太子,朕方才说过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李承乾面色从容,不紧不慢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让臣察纳雅言,一番劳苦用心,臣怎会不懂?”
李世民道:“那太子还咄咄逼人?”
李承乾眸子微垂,眉眼间带着几分戏谑之色:“陛下也说了,是察纳雅言,而非是容忍恶言恶语。难道陛下心里,于卿家的无端污蔑是雅言?”
骤然被反将一军,饶是见过大场面的李世民,此刻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右庶子言语固然有失当之处,太子殿下的辞色也太过锋利了。”
李承乾看向说话的人,拜师宴放他鸽子的房玄龄,东宫太子少师,又把房遗爱送到李泰府中做幕僚,两处押宝,左右摇摆,最后新君登基,借吴王李恪的冤案,直接夺了房玄龄配享太庙的资格,整个房家除房遗直外,全给扔去岭南吃荔枝去了。后续吴王李恪冤案昭雪,房家也没被召回。
“左仆射的意思,孤合该受人污蔑?”
眼看李承乾要同房玄龄对上,李世民不愿牵扯太广,遂开口打破僵局:“于志宁无端责难太子,免去其太子左庶子职衔,罚俸半年,以示惩戒,诸卿引以为戒。”
皇帝一锤定音,众大臣没再多言。
太极殿散了朝会,李世民单独留下了李承乾。
“大郎,你可知房玄龄是什么人?”
李承乾道:“陛下的从龙之臣,大唐的定国柱石,当今朝廷之上,百官执牛耳者!”
李世民冷哼一声,道:“朕还以为高明不知!”
近年来父子逐渐失和,可如今他尚未残疾跛足,父亲这会子还没有废太子的意思。得罪房玄龄,对他百害而无一利,自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
“朕若没有开口制止,高明是不是要同房玄龄针锋相对?”
李承乾道:“臣已经言明是非,左仆射不去指责无端生事的于志宁,反而觉得臣不该为自己分辩。加害人委屈,受害人有罪,臣请问,陛下也是这般想的?”
“放肆!”李世民目光冷了几分,剜了李承乾一眼,道:“你阿娘去世,朕知道你心情郁郁,可你是太子,不要把你的不痛快牵扯到前朝来。”
李承乾顿了一顿,只能说父亲真的是想多了。
“臣若有错,大臣们指出来,陛下可以罚,臣可以改,可臣若无错,就不接受任何人的污蔑与指控。”
李世民只觉得眉心疼,道:“你哪儿来这么多歪理?”
父亲的反应意料之中,这个三纲五常的年代,不讲究是非对错,君王和父亲要的只是臣属与儿子的绝对服从。畸形的社会伦理结构下,很多时候为自己辩白,争取公道也是一种罪恶。
“所以,陛下还是认为于志宁的污蔑合情合理,房玄龄拉偏架是理所当然?臣为自己辩白是强词夺理,是大逆不道?”
“你……”李世民气的喉咙发硬,父子四目相视,李承乾脸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李世民可以肯定,就是天塌下来,李承乾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指了指殿门:“滚!”
终于可以走了,李承乾从容起身,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向父亲行了大礼,恭敬退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