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色暗下来之前,陆国安背着闺女带着媳妇,站在了长乐里138号的弄堂口。
看着面前这条熟悉的旧式老弄堂,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总算到了。”
相对于他的高兴,他媳妇乔佳神情忐忑。
“咱们回来也没提前和你爸妈说一声,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当年两人结婚时写了信让老两口去乡下参加婚礼,等了半个月,人没等到,只等到一封信,信里都是骂陆国安和陆家全家坚决反对两人结婚的话。
也是因为这样,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六岁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回来。
乔佳也知道,公婆不待见她这个乡下媳妇。
“放心吧,好歹是第一回见,面子情还是要做的,闹起来得让邻居们看笑话,反正咱们也待不久,等乔乔好了,咱们就回去。”陆国安把背上的闺女往上背了背,要不是为了闺女,他们也不会急着回来。
这会儿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弄堂两边的民房里升起袅袅炊烟,小孩们在弄堂里跑来跑去,不小心撞到人,被人骂一句小崽子也不生气,笑一笑又跑远了。
‘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站在弄堂口的陆国安带着媳妇往旁边让了让,自行车紧挨着他俩擦身而过,车上的人好奇的回头看了一眼,往前骑了两步紧拉手刹停了下来。
他单脚踩在地上,就这么回过头问他们,“你们找谁?是来走亲戚还是……不会是回城的知青吧?”
今年是八零年,五月,上头发了文件,不再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文件一下来,知青们便开始想办法往城里跑,乡里拦不住,城里也不好赶人,所以最近这几个月,城里回来了不少的知青。
这人没认出自己,陆国安却已经认出他了,笑道:“东子,是我。”
“谁?”东子眯着眼睛又看了看,这下认出来了,把自行车往墙边儿一靠,迎上来就要抱他,“天啊!你是国安哥!国安哥,你终于回来了!这么多年,我可想死你了!”
陆国安往后退了一步,“别抱,我背上背着孩子呢,身上也脏。”
坐了好几天的火车,身上又是汗又是泥的,陆国安觉得自己都腌入味儿了,在公交车上,白眼都遭了好几个。
东子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这话,我怎么可能嫌你。”
看清楚陆国安的样子东子心里一阵发酸,看来他国安哥在乡下的日子不好过啊!
黑了,瘦……瞧着倒是没怎么瘦,但是老了,衣服上补丁垒补丁,灰扑扑的,他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哪儿有以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啊!想当初,他陆国安可是他们这一片儿的时髦精!老洋气了!
东子探头看了眼陆国安背后安睡的孩子,只见到半张白嫩嫩睡得正香的小脸,小嘴在背上被压得微微噘着,可可爱爱的,心里下意识的便想,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
又看向一旁的乔佳,难怪了,爹本来就长得好,妈又生得这么好看,穿得不好也难掩秀丽,生的孩子差不了。
“这一定就是嫂子吧?”
“对,这是乔佳。”
陆国安又和乔佳介绍,“媳妇,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东子,李东宁,咱们两家楼上楼下住着。”
东子热情道:“嫂子好,到了这儿就算回家了,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尽管开口,千万别和我客气。”
乔佳笑着点了点头,“你好,我老听国安提起你。”
“是吧,我国安哥肯定得提我,可惜你们结婚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一趟,要不然咱们早见面了。”
至于为什么不回来,原因东子也知道,陆家大婶儿在家里骂了好几天,弄堂里人尽皆知。
老陆家的老三在乡下娶了个乡下媳妇!
院里的人都暗地里嘀咕陆家大婶儿,说他们自己脚上的泥还没扒拉干净呢,就开始嫌弃乡下人了。
大家嘴里是这么说,好像是在为乡下人打抱不平,其实让他们谁家娶一个乡下媳妇进家门,都会像陆家大婶儿那样跳脚。
陆国安笑了笑,“这不就回来了吗,等我安顿好,有时间咱们喝一个。”
“成!走,国安哥,赶紧进屋。”东子扶起自行车招呼着他们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喊,“陆家婶子,还有我陆叔在家没?你们赶紧出来看看呀!”
他这么一喊,弄堂两边好些人从屋里探出了头。
“谁在喊?”
“这是谁来了?”
“不知道,有些眼熟,看着像是从乡下来的。”
东子妈手里拿着菜,她正在一楼的公共厨房做饭,听见儿子的声音站在门口往外看,她眼神好,一眼就认出来了,再加上她儿子别的人不叫,就叫姓陆的一家,“哟!这是国安吧!”
陆国安咧嘴笑,“是我,婶子眼神还是这么好。”
东子妈笑呵呵,“那当然了,咱们弄堂里的老老少少不管离开多久,就没有我人不出来的!黑了不少呢,和以前大变样了!”
陆国安就笑,“十年没见了,不变也说不过去,婶子倒是没什么变化,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东子妈咧着牙豁子呵呵的笑,“性子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嘴甜!”
大家这才知道这个穿得灰扑扑的人是陆家的老三陆国安!
十年前下乡那个皮小子!
“哎呦!是国安啊!这一打眼我都没认出来!我的天,国安啊!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见你回来呢!”
邻居们七嘴八舌的问。
“我也想回啊,可回不来呀,下乡的地方离得太远了……”
“这个我知道,上面不是有规定嘛,不让知青老往城里跑……”
“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回来就好……”
大家更好奇跟在他身边的乔佳和他背后的孩子,“这是你媳妇和孩子吧?”
“是个闺女?”
“对。”又向乔佳介绍邻居们。
乔佳向大家问了好,打了招呼。
东子妈看了陆国安背后的孩子好几眼,“这孩子睡得真香,这么吵都没醒。”
听到这话,陆国安两口子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把背上的孩子取了下来,还是由陆国安抱在手上。
正说着呢,在楼上听到说话声的陆家人下来了。
“谁回来了?是我家老三回来了不?”老旧的木质楼梯被踩得嘎吱嘎吱响,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楼下的人也都应道:“对,是你家老三回来了,还把儿媳妇和孙女给你带回来了!”
话音还未落,昏暗的楼梯口处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外套,黑色裤子,腰间系着一条酱色的围裙,剪了她们这个年龄段儿最流行的胡兰头,瞧着特别的精神。
这人一出来,陆国安便喊了一声:“妈。”
没错,这位便是陆国安的妈陈大兰。
陈大兰先是不错眼的直瞅着他看,然后眼眶一红,抬手对着他的手臂打了一记,“你还晓得回来啊!”话里带着委屈,儿子不听话呀。
“妈。”陆国安眼眶也红了,这么多年不见,哪儿有不想的,只是这些年每次写信回来,父母都怪他在乡下娶了媳妇,再加上当年下乡时的一些矛盾,自己也就更不想回了。
“妈,这是乔佳,还有你孙女乔乔。”
陆国安眨了眨眼睛泛红的眼眶,抱着闺女示意乔佳叫人。
乔佳站直身体,正正经经的对着陈大兰鞠了一躬,“妈。”
陈大兰这才有空打量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儿媳妇,她拿着她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上下扫了几眼,然后才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嗯,回来啦。”
“是。”乔佳也没在意,心里有准备。
邻居们看着热闹,乡下小媳妇对上城里婆婆了,当年陈大兰在家跳脚的事儿他们可没忘。
陈大兰没给大家看热闹的机会,让陆国安他们先上楼回家,“你爸和你大哥他们还没下班,回来要是见到你肯定高兴。”
“好。”
陆家在这栋房子的二楼。
这是一栋建于民国时期的两层老式住宅,并不大的地方住了七户人家,楼下三户,楼上四户,公用厨房和卫生间都在一楼,几十号人住得挤挤挨挨。
长乐里这一片儿大多都是这样的房子。
乔佳提着行李,跟着陆国安上楼,一边走一边打量,除了一楼是砖石铺的地面,楼上的地面铺的都是木质的地板,一看就有些年头了,颜色又深又暗,并不十分平整,走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楼道里还堆着一些不重要的杂物,把楼道挤得更窄小了。
一上二楼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各有房间,陆家的房子在最里面右边的那一间。
门是开着的,陆国安进屋后看了看,把孩子放在了客厅里靠墙摆着的一张木板床上。
乔佳跟着进屋,放下行李后转身又去接陈大兰手里帮忙提上来的大口袋。
陈大兰没给她,提进来往门后一放,“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么重。”
陆国安:“从乡下带来的一些土产。”
“城里什么都不缺,这么远提这些东西干嘛。”
“回来一趟,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吧。”
陈大兰这才没说什么,见乔佳站着,指着凳子,“坐。”
“谢谢妈。”
乔佳坐下,继续打量屋子里的陈设。
陆家的房子总共只有三十来平,呈长方形,房子一分为二,被隔成了里外两间,里面一间小一点儿的是卧室,外面一间大一些的也铺了床,也是客厅和饭厅。
客厅里摆了两张床,一左一右都靠着墙,一张大点的大概有一米三左右的双人床,她闺女正睡在上面,一张两层的上下架子床,架子床上下都拉着碎花的布帘子。
屋子里除了床,还有桌子、椅子、柜子等家具和生活杂物,把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的,看着很是逼仄。
乔佳长这么大从没住过这么拥挤窄小的房子,哪怕在乡下,她家的房子也是三间宽敞明亮的砖瓦房。
陈大兰拉着陆国安问东问西,又凑近瞧了床上的孙女好几眼,“这孩子可真能睡,叫她起来吧,别尿床上了。”
乔佳起身去叫孩子,不一定能叫醒,“乔乔,起床了,乔乔……”
陆乔乔这会儿正做梦呢,梦里的内容让她心惊胆战的,听到声音皱了皱小眉头又睡了过去。
乔佳叹了口气。
“叫不醒就叫不醒,好好的叹气干嘛?”陈大兰瞟了她一眼,又看向陆国安,“是不是在车上没睡?让孩子困成这样。孩子小,该睡觉的时候她不睡也得给我按床上,不然走了困,该睡的时候不睡,不该睡的时候瞎睡,难带。”
陆国安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是咋样?”
“乔乔生病了,我们这次急着回来,就是想带她到大城市看病的。”陆国安道。
“什么病?”陈大兰站起来就去看孩子,这孩子看着好好的呀,唇红齿白的比城里娃看起来养得都好,怎么瞅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
陆国安摇了摇头,“具体不知道是什么病,就是爱睡,总也睡不醒,这两月来一天时间里有大半天都是睡着的,清醒的时候没几个小时,我们也带她进县城和市里的医院看了,医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也不敢随便下结论,就建议我们到首都或者海城来看看。”
要不是因为孩子的问题,夫妻二人也不会回来,最起码不是这个时候回。
这话说的陈大兰都糊涂了,爱睡觉也是病?怕是这孩子懒吧,以前在乡下,有的媳妇子偷懒就喜欢这样装怪。
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便道:“那你们明天带她去医院看看吧,你大嫂子的妹子在市医院当护士,让你大嫂叫她妹子帮你们找个好点的医生。”
陆国安点了点头。
正说着,楼道里响起一阵咯吱咯吱声,紧接着半掩着的房门被拉开,“奶,我快饿死了,饭做好了没?”
门外跑进来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长得像个小牛犊子一样的壮实,穿着一身半新的运动套装,手里抱着一颗篮球。
小男孩儿看到屋里的人愣了一下,把篮球往地上一滚,问道:“你们是谁呀?”
“这是你小叔和你小婶儿,还不赶紧叫人。”
“小叔……小婶儿。”
小叔小婶儿怎么回来了?床上躺着的难道是小婶儿生的妹妹?陆飞抓了抓头。
陈大兰和陆国安说:“这是你大哥的儿子,叫陆飞,他小时候我还寄过照片给你呢,记得不?”
“记得,是小飞呀,都这么大了。”那时候他下乡才一年,他爸妈寄来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多了两个人,他哥新娶的嫂子和才生没多久的侄子。
“你妈呢?”陈大兰问陆飞。
“和陆梅梅在后面呢,她俩走得可慢了。”
“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早点儿回来做饭。”陈大兰抱怨。
“奶你没做饭啊?”
“你小叔他们才回来,我哪里有空。”
陈大兰打开斗柜从里面拿米面鸡蛋,“你们回来的晚,这会儿也没地方买肉买菜,晚上先随便吃点儿,明天一早,我让你大嫂去市场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