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雨疏风骤,西窗外,落了一地残花败叶。
姜落凝整个身子似乎也被雨笼罩着,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寒意,淌着雨,到了丈夫崔患临的书房外。
里面崔患临正在处理公文,听说昨夜又同他的白月光去看了花灯,今日需要预留更多的时间在公事上。
姜落凝垂着眸,纤长的睫羽浓密卷翘,遮住那双清水眸里所有的情绪,半晌,她才神色如常敲了敲门。
“进。”
“夫君,这些是换季府内新置办的一些用具,你看看。”
边说着,姜落凝边贴心地把所有需要他画押的地方都展示了出来。
府中管家钥匙在姜落凝手中,可若有大支出的地方,仍旧需要崔患临画押,这是他们成亲初始,就已约定好的事。
处理了大半夜的公文,崔患临那张矜贵如玉的脸上也多了几缕疲惫,没有多想,就画了押,神色淡淡。
“辛苦了,换季叫绣娘给你多做两身衣裳。”
边说着,他才要边查看。
门外忽地响起一道欢喜的声音。
“大人,云微小姐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崔患临脸上那莫疲惫瞬间消失殆尽,嘴上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落雨天寒,也不怕染了风寒。”
可他眼底宠溺,也露出一个笑容来,就连手中原本要检查的单子也不检查了,就起身要走。
可堪堪起身,又像想起什么事来,目光微转解释道:“云微身子刚好,要多出去逛逛身体才能恢复好一些,我们今日便不回来吃饭了。”
说完,他立刻就出去了。
书房外还点着一盏昨夜他们拿回来的巨大的花灯,不熄地燃烧着,黄墙上,一高大一娇小两道身影靠近在一起,大手十足自然地包住那只小手,随后轻快地往外走去。
边走还边说着话。
“我们出去玩,姐姐会不会生气呀?”
“生什么气,我跟她成亲之前不就跟你家约定好了?等你身子大好了,就迎你入门。”
甜蜜又黏糊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耳边。
姜落凝目光落在那叠画了押的纸上,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是仿佛有根棍子,狠狠打在了她的心头,又毫不客气地搅动起来,带起一阵酸涩难耐的痛意。
当年,她跟姜云微被抱错,没人知道她在乡下那几年受了多少苦,那家人看不上她是女儿,总是百般虐待,家里所有粗活都是她做,在她还没灶台高时就要做一家人的饭菜,还时不时虐打她,冰天雪地里将她赶到猪圈里睡。
最后,是她自己趁着夜色,拼了命地跑出去,得到上天眷顾拜了一个好师父。
她的师父是当朝摄政王,不仅位高权重,还曾战无不胜,是百姓心中神一般存在的人物。
师父一直待她极好,直到她一见钟情爱上了一个人——崔患临。
当时她跟朋友外出山间游玩,不巧跟朋友走散还迷了路,还差点被山里野兽袭击,幸好崔患临当时路过救了她。崔患临英俊儒雅,谈吐不凡,救了她后更是不求回报,一下便触动了她。
回去后,她各种打听崔患临的事,却被师父知道,师父不许她跟崔患临在一起。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违抗师父,和他吵了一个天大的架,几乎要将摄政王府都给给掀翻了去,随后怒气冲冲跑出摄政王府。
尽管知道崔患临早有心爱之人,可得知自己才是姜家真正千金,且崔家跟姜家有婚约时,她仍旧狂喜着跑回家去,甘愿以自己的心头血作引,救活姜云微,以求得这个婚约的机会。
虽然她如愿嫁给了崔患临,却也知道他有心仪之人,但她还是想试试,三年之内,若不能让崔患临爱上自己,她就放弃。
她如愿了,丈夫一直心心念念着姜云微,可她以柔情攻破丈夫心防,尽管依旧分房,可丈夫对自己终于也算温柔小意,事事都顺着她,之前丈夫还说要跟她生个孩子,她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成功了。
直到半月前,三年之期已到,姜云微身子也大好了。
丈夫崔患临挤给自己的那一点点温柔消失了,他开始日日夜不归宿,与青梅竹马的白月光姜云微厮混。
那天晚上,她在屋外听着里面两人的对话,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亲生父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废物,要不是为了要用她的心头血给姜云微治病,根本不会认她。当初崔家和姜家答应他们的婚事,也只是为了让她占着主母的位置,帮姜云微看住崔患临免得他别的女人勾走。
原来崔患临从来没爱过自己,也看不上自己,觉得她乡野出身难登大雅。这些年的温柔小意都是为了稳住她,敷衍她,让她安心管家,不要缠着他。不跟她圆房,也只是因为他一直在为姜云微守身如玉。
姜落凝才终于醒悟,她自以为的慈父慈母,都是假的,她满心欢喜以为三年之后定能如愿,原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崔患临从来都不爱她,也不在乎她,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这堆需要画押的单子里。
混杂了他们的和离书。
姜落凝垂下眼眸,心里也好像破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屋外的穿堂寒风,狠狠灌进她的心里,风干了血迹,痛彻心扉。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敛起所有的苦笑,平静地转身回了院子。
下着雨,院子一地残花败叶,丫鬟也不能拾捡,任由春樱簌簌飘落,被雨打成稀泥。
姜落凝坐在摇椅上,看着西窗外那些被打烂的花,云卷云舒,天空始终灰蒙蒙地,就连披在身上的斗篷都染上了薄薄一层雾气。
丫鬟不知来劝过几次:“主母、安寝吧,大人不会回来了。”
可她仍旧平和安静地坐在摇椅上,等待着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的最终结果,等到月上枝头,等到初阳破空,洒落一地金黄。
天又亮了,那株海棠,也开败了。
她嫁的丈夫,她也不要了。
垂花门外却忽然又进来个人,捧着一只精致的椟盒,道:“主母,这是大人吩咐,一定要送到主母手中,说是昨夜公务繁忙,没能回府,请主母体谅。”
姜落凝略显疲惫地掀开眼皮,椟盒之内,静静躺着一块鸳鸯交领的玉佩,镂空雕花的工艺,触感温润,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暖玉。
脑中却一瞬闪过另一幕场景。
雾气氤氲中,崔患临和姜云微共浴一桶,姜云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块玉佩,不当玩意儿一样随手丢在一旁,姿态娇纵至极。
可崔患临仍旧将她放在心尖,水花溅起之时,窗纸剪影上,桶内的两道身影也越靠越近,随后里面发出急促的娇喘......
心头仍旧止不住地泛开阵阵酸痛,可她唇角已勾起讽刺的笑:“鸳鸯忠贞之鸟,大人可真会选礼物。”
送礼小厮想到此刻正与姜云微厮混的大人,不觉头皮发麻,赶紧找补:“这枚玉佩大人精心挑选了许久,价值连城,大人特意吩咐,说这枚玉佩只有主母堪配,看见了便紧赶慢赶叫奴才送起来,可见大人心中还是记挂主母的,主母可万万莫要多心......”
可苍白无力的解释越多,姜落凝心中便觉得越是讽刺。
她看着那块玉佩,收回目光:“你下去吧。”
小厮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了。
那只椟盒,就静静地躺在桌案。
姜落凝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看也没看一眼,就对丫鬟吩咐:“把这玉佩拿去当了。”
丫鬟青云也愣了一下,带着些许小心:“主母,这可是大人送您的礼物。”
以往大人送的礼物,可都好好地收在箱拢里,纵然是只送了一根红绳,主母也跟宝贝一样珍藏。
可这次,姜落凝只安静地点了头,继续道:“卖出来的钱一分为二,一份用作护城河的修缮,另一份,给百姓施粥去吧。”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决心放下,她就绝不能动摇半步!
野草吹不尽,无论是礼物,还是崔患临这个人,她都必须,一点、一点从心里完全拔除!
青云担忧地看着她,点头应下了,随后想了想,故意想逗姜落凝开心。
“说起来,前两日相府小姐送来拜贴,说是邀主母去梅园居一叙,只是主母前两日处理府中换季事宜,太忙,到今日才有些空闲。”
姜落凝目光柔和了些:“那便回帖,今日便去吧。”
给相府回了帖,姜落凝没有想到殷姝婉会亲自来接她。
马车内,殷姝婉黏糊糊地挽着她的胳膊,却恰好和崔患临的马车相错。
两窗之隔。
崔患临的目光落到她和身旁的殷姝婉身上,惊诧、错愕。
而他怀里抱着的,是姜云微。
姜云微也看见她了,撇了撇嘴角,不仅没有慌张后退,反而依偎崔患临依偎得更紧,挑衅般冲她挑了挑眉。
随后两辆马车交错,彼此都看不见彼此的目光了。
殷姝婉也学着姜云微的模样撇了撇嘴,给自己恶心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嫌恶道:“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回姜家嫁崔府,还要我们都瞒着,暗地里找我们保他仕途通畅。”
姜落凝紧了紧掌心,强压下心口那被牵动的情绪:“你也说了是鬼迷心窍。”
殷姝婉有些气不过,看了看她的脸色,才道:“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乐清那边也说了,只要你想,随时随地,公主府的面首都随你挑。”
于是姜落凝又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
这一切的结果都是她自己选的。
就像当初她明明生活得很好,好不容易从乡下逃出来,遇上了师父,朋友无数,什么千金什么公主皇子,在她身边都不算稀奇。
只是后来,她自己选择要回姜家,自己选择嫁人,可笑地期盼着家人的温暖、丈夫的疼爱。
其实一切都是虚妄。
姜落凝神色从容,跟殷姝婉去梅园居逛了逛,回到崔府时,已是月上柳梢了。
姜落凝面含笑意跨进屋内,脚步却是一顿。
明亮烛光下,崔患临坐在屋内,矜贵的脸半边掩在烛光的阴影后,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头,张嘴就要问她今日怎会和相府千金在一处,可想到马车上,姜云微依偎着他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姜落凝眼底,冒到嗓子眼的话就硬生生收了回来。
他转而道:“生气了?”
姜落凝脚步也落了下去,任由丫鬟取下自己的披风,别开眼,神色淡然平和:“你如果实在喜欢姜云微,我们就和离,让她进门。”
崔患临皱了皱眉,主动上前抱住姜落凝的腰肢,大手如铁锁一般,紧紧扣着她。
“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早就说过,你是府中唯一的当家主母。”
姜落凝挣不开,只能尽力用手肘抵住,一张雪白的小脸儿也沉下去几分。
但她神色依旧保持着从容:“大人如果还想参加明天的春日宴,最好立刻松开我。”
紧紧扣着她腰肢的手果然就是一僵。
崔患临有些错愕。
若是从前,自己主动抱姜落凝,她定高兴得看不见眼睛了,可今日,她竟然这般威胁自己让自己松手。
看来真是气狠了。
不过崔患临被威胁后脸色也不大好,俊脸青了又紫,想说,你是我三书六礼的夫人,凭何我要松开你?
可明日的春日宴是太子妃吴月君举办,请柬难得,偏偏姜落凝神通广大弄来了几份,他还答应了要送给同窗好友......
他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气,往后退开半步,按下愠怒强行耐心道:“纵然云微进门,中逵之权也永远在你手上,你在闹什么?”
中馈之权?管崔家的中馈算一件很好的差事么?
姜落凝心头忍不住嗤笑一声,抬眸,清眸讽刺:“闹?这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吗?你们成亲,我们和离,我也算成就一段佳话了。”
崔患临一张俊脸终于彻底沉下来,他冷笑一声:“和离的事你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