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食正在翻看我前几日誊抄的医书。
这话惊得她停下手,手中饱蘸墨汁的笔掉在地上,溅出一个墨花:
「清露,你说什么?」
风穿过窗牖,胡乱翻着书,停在我总看的那页,上面蝇头小楷密密注解,又夹了几张方子,旧得泛黄却平整。
是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专攻骨折施治。
是七年前裴琅下狱时,被他皇兄打断了腿,又被买通的太医故意接歪了骨头。
我熬了整个月的夜,遍翻典籍为他接骨,亲自配药煎药,调养了半年才见好。
今日午时我惦记着春雨湿寒,怕他腿疼,才又配了药送去。
「我说我不出宫。」
我低头,一口口抿着那碗苦涩的紫苏姜汤。
从前我总嫌姜汤辣,恨不得仰头一气喝完。
如今却怕抬头时叫崔尚食瞧见我脸上的难堪,便低着头慢吞吞地喝。
崔尚食蓦地变了脸色:
「是不是姜家那个老不死的贼婆子又欺负你了?是不是说等你放出宫去就随便给你指一户烂污人家?
「清露,今时不同往日,你不是八年前姜家随意欺辱的姜清露了,如今陛下病重,眼见着三皇子得势,他又如此爱重你珍视你的恩情,自然会为你撑腰,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你。」
我想到方才站在门外,看见裴琅脸上藏不住的嫌恶。
「半月前春宴,贵女们谈吐不俗自不必说,单说王家那位未出阁的五娘。
「调香点茶不在话下,更叫人赞叹的是规矩德行。别说外男求见,连七妹妹帮我们几个讨要香饵,她一听是送外男的,砸碎了也不肯给。
「可是清露呢,别说丸药授受,连个太监奴才生了病去求她,她也不避讳。」
卫照叹了口气,拨弄了炉上香灰:
「王家五娘子是陛下有意为你挑的正妻,自然不会差。
「但是阿琅,你也别嫌弃清露,她母亲去得早,那几房夫人没一个好缠的,姜家老夫人又不待见,没人教她这些规矩。」
想到了旧事,卫照竟然也有一丝不忍,
「……你不知道,她的日子过得很难。」
裴琅被卫照轻轻一驳,便冷笑:
「卫兄说得冠冕堂皇,你不是也瞧不上她么?不然怎么当日我一提退婚,你便立马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怕她难堪。」
卫照讪讪着不说话。
「当日要你退婚,我求娶她,是为了叫她死心塌地为我母妃所用。
「眼下她到了出宫嫁娶的年纪,父皇也有意立我为储,这桩婚事要如何反悔?」
二人谈论半晌,觉得欠我的恩情为妻为妾都实在棘手,叹了气又说了句为难为难。
唯独旁边添茶的小太监孙喜儿,是裴琅母妃生前特意挑给他伺候的,年纪还轻藏不住心事,忍不住为我说了句话:
「主子,清露姑娘人很好……」
可是见两位主子冷着脸,孙喜儿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便不敢言语,只垂着头出去换茶炉子。
寒风栗烈,卷着檐下雨往我身上吹。
我抱着药安安静静地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桑皮纸和衣衫都被冷雨浸湿,苦药的味道都沁入心口。
我想起卫照来退婚那天,是我十七岁生辰。
我很高兴,早起就想着为自己煮一碗长寿面。
就像阿娘从前在的时候,我的生辰面总要比平日更舍得一点。
我想今天就奢侈一下,不吃清水面了。
去药铺拿我定的淮山和红枣,还有卖鸡的李娘子特意给我留的半只鸡。
所以卫照的退婚书送上门时,我并不在。
回来时就见老夫人和父亲姨娘们站在门口,冷眼瞧着我。
那纸退婚书如雪花一般轻飘飘落下,却压得我喘不上气。
我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慌忙去抓卫照的衣角,哭着求他:
「求你……求求你……」
卫照别过头不去看我满脸的眼泪,一点点抽回衣角,矜贵自持地别过头:
「九姑娘自重。」
人言如沸,都说被退婚是我做错了。
到底哪里错了呢?
可能都错了吧。
不该出门,不该讨价还价耽误了时辰。
可说到底,是我不该贪心,想着在生辰这日吃得好一些。
后来我被关在柴房思过三日,到底没吃上一碗比平时更奢侈的长寿面。
再往后啊,我的日子就很难过了。
春寒时生了病,老夫人嫌我被退婚坏了名声,耽误了姊妹们的婚事,不许人给我医治,宁可把我丢去庄子上自生自灭。
我躺在牛车上,病得快死时。
裴琅拦住了仆妇。
三月春光灼灼,他自马上俯就,折了桥边红药一支,笑着递到我面前。
他说姜家九姑娘是很好的人,你们不要欺负她。
他说如果九姑娘不嫌弃,以后要不要嫁给他。
有他这些话,我的日子又好过了一些。
可是裴琅的日子却坏了起来,他的母妃因一场恶疾失宠,不等我入宫为她医治,又在死前触怒天颜,连带着裴琅圈禁宫中,不久又下狱受了很多罪。
那年我十八岁,不顾脸面和前仇去求卫照,求他荐我入宫为医侍,为裴琅治病。
后来?
后来的七年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无非是亲尝药,吃苦头,赔钱财,得罪人,受责罚。
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世上待我好的人实在不多。
我没有什么好奉送,只有一条性命,他若要,我就给。
「清……」
孙喜儿瞧见我,正笑着要喊我。
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惊扰裴琅。
孙喜儿猛地点点头,又瞧见我半边身子都叫雨扑湿了,便小声问:
「清露姐,要不要来喝些热茶,当心着凉。」
「不用了,你只当我没来过。」
孙喜儿一怔,立马点头:
「我不说!我保证不说!
「今天卫公子来找主子喝酒,主子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
「清露姐别当真,以后你还和咱家主子天下第一好,谁也拆不散!
「咱家主子做梦都念你名字!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呢!」
孙喜儿小心翼翼去看我脸色,又怕生出变故,
「十日之后宫女出宫,我跟主子一起给你接风洗尘!
「主子费十二分的心准备了件大礼,你肯定喜欢,我看了都喜欢得要命呢!」
见我一直含笑站着,神色如常,孙喜儿总算放下心来,目送我回去。
兴许今日风大雨急,我竟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我如往常一般回了药司。
有什么好哭的呀,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要把养颜粉给各宫娘娘送去,要瞧底下医侍们的方子,要整理崔尚食送来的医书。
要将怀中受潮了的药理一理,毕竟里头有两味药是我贴进自己俸禄买的,不能赌气扔了。
要当心风寒,我给自己切了好多好多的姜丝,煮一碗辣得发苦的姜汤驱寒。
只是不知为何,平日施针下刀都稳准的手,写起字竟然总发颤。
崔尚食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好言相劝:
「三年前,陛下开恩放出去一批,就你傻,不肯走,都等成老姑娘了。
「如今不走,将来再说走就难了。
「姑娘家哪里犯傻都不要紧,唯独婚姻一事不可犯傻。
「这份情谊我都看在眼里,他会待你好的。」
说话间,孙喜儿已经笑眯眯在门外传话:
「清露姐,咱们主子请你过去诊脉呢。」
崔尚食抿嘴一笑,推了推我:
「瞧瞧,人都来请了,可别再说不出宫的傻话了。」
我勉强撑着桌子站起来,慌忙颤着手去拿药箱。
忽然眼前一黑,左肩到心口疼得喘不上气。
我扶着药箱,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我分不清自己是睡了很久,还是昏迷了很久。
我做了一个漫长漆黑的梦,又不知为何不肯醒。
梦里好像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所以我的枕头总是冰凉湿透。
我好像又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有人责怪我,还那么急切。
「怎么笨成这样?连自己发着烧都不知道?
「怎么昨日还好好的,今天就病成这样?
「你们谁欺负她了?本王查明了一个也不饶过!
「崔姑姑,要是寻常风寒,怎么会一直发热不醒?」
谁在怪我啊。
对不起呀……
我不知蜷缩在谁的怀里,哭也小声,求人也小声:
「阿娘,求求你了,我不要出宫……
「……我不要他。」
清露姑娘忽然病倒,司药司的人就多起来了。
从前受过清露姑娘恩惠的人很多,所以不缺探望的,送偏方的。
最好笑的是周公公,不知从哪提来一只扑腾的老母鸡,说这个最补身子。
又不留神没捉住,母鸡扑腾到树上扇了周公公一头的灰。
孙喜儿看着瘦公公追肥母鸡,忍不住想:
周公公恐怕要伤心了,他不知道清露姑娘不吃鸡肉,一口也不吃。
孙喜儿托腮坐在司药司的门槛上,摸了摸臂弯的小拂尘,也有一点苦恼。
查病因,崔姑姑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淋雨染风寒,五内郁结,伤了心肺。
主子把清露姑娘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立马去查是谁给了清露姑娘气受。
可清露姑娘那天举止如常,也并没有见过什么人。
孙喜儿想着自己虽然是个忠心的太监,却也不能言而无信,他那天答应了清露姑娘,不跟任何人提起她来过。
主子忙前忙后,人都熬瘦了一圈。
孙喜儿以为自己聪明机灵,又跟了裴琅十年,有时候裴琅自己还没意识到的心思,孙喜儿总能先一步猜到。
可如今孙喜儿却觉得才发现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裴琅。
他一边为清露姑娘这么耗费心神。
可是王将军家的五娘子一入宫,他还是撇下清露姑娘去了。
人人都说五娘子好,出身好,样貌好,教养好,才情好,样样好。
可孙喜儿不喜欢五娘子,一点儿也不喜欢。
因为她性子孤傲骄矜,从来看不起下人。
自己替主子送礼,跑了好几次腿,她不拒绝也不收下,让孙喜儿在寒风里站着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才悠悠回了句不喜欢,送回去吧。
孙喜儿喜欢清露姐。
清露姐不会叫他等,就算手上有活走不开,她也会抬一抬下巴,叫自己进来坐在小凳子上烤着火等。
清露姐干活安静轻快,每一格的药她都清清楚楚,各种奇形怪状,名字好听的药材被她包进桑皮纸,她写药方像写诗。
谁有个头疼脑热,只要见到清露姐就定了心神,好像没有清露姐治不好的病。
孙喜儿记得,从前自己跟着裴琅被关押时,也生过一次病。
自己没钱付诊金药费,他也不是厚脸皮吃白食的人,所以很不好意思跟她说话,总低头躲着她。
清露姐看出他的难堪,想了想,叫他帮自己捡蝉蜕。
「蝉蜕很贵的,我又怕晒。」
清露姐才不怕晒,自己好几回看见她顶着大太阳翻药材呢。
孙喜儿想着,清露姐在家中排行第九,那她应该也有九样好,比什么五娘子还多出四样。
回过神来,眼前五娘子用团扇掩着唇,笑道:
「听说三皇子这几日对一个病重的奴婢很上心,那个奴婢是做什么的?」
裴琅一怔,不动声色地饮一口茶:
「是个懂医术的奴婢,曾帮我瞧过病。」
五娘子赞许点头:
「是个忠心侍主的奴才,该好好赏赐。」
旁边婢女懂事地端来纸笔,五娘子写下龙飞凤舞的一个「忠」字。
裴琅赞她字写得好看,叫孙喜儿送去司药司给清露。
见裴琅赞她,五娘子的眼中不掩得意。
忠是个很好的字,孙喜儿想这个字若是赐给自己,他一定要恭恭敬敬地裱起来,再到周公公他们面前吹嘘上好一阵子。
可是要是赐给清露姐,孙喜儿恨不能团成一团扔到茅坑里,再狠狠踩上几脚。
当初裴琅在狱中病重,旁人别说避之不及,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都算好的。
可是昏暗的监牢忽然打开,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提着药箱和灯盏走进来。
酷暑时节,那药箱又太大太沉,她放下后擦了擦额上的汗。
她小心翼翼剪开裴琅粘着血肉的衣衫,为他一点点清理皮上腐肉。
她心思细,还不忘给他一团干净帕子咬着,怕裴琅疼起来伤了舌头。
监牢脏臭难闻,她守着高烧不退的裴琅一夜未眠,天亮才靠着药箱蜷缩着睡了会。
后来接骨的时候,裴琅怕落下后遗症,便说不用麻药。
换药痛到癫狂时,裴琅咬在清露姐的手腕上。
可清露姐只皱一皱眉头,并没有推开裴琅。
清露姐的俸禄不多,除去买药煎药,打点守卫,几乎不剩什么了。
这些年她的钱都贴给主子了,所以她没什么首饰,也没攒下什么嫁妆体己。
七年的日子,日日如此,过得艰难。
孙喜儿经常怀疑清露姐杀人被自家主子看见了,或者主子曾赏过她金山银山。
清露姐听了这话一愣,就低下头抿嘴笑:
「不是金山银山,是一支红芍药。」
那时孙喜儿还不知道这段前缘,以为送的是红珊瑚雕刻的芍药。
红珊瑚喔,那很贵了。
路上春风吹皱手中宣纸,也吹得孙喜儿心里皱巴巴的。
眼睛酸酸的,孙喜儿有点为清露姐难过。
他到司药司的时候,崔姑姑已经把出宫的名册交给了管内务的徐公公。
徐公公的徒弟二顺子和孙喜儿擦肩时,白了他一眼。
自己跟着主子下狱时,二顺子也落井下石,昧了银子还给他们馊饭吃。
二人早有前仇,打过架也打过赌。
二顺子笑清露姐痴心妄想,说清露姐根本不够格当王妃。
这话给孙喜儿说急眼了:
「敢不敢跟你孙爷爷赌!十两银子,输了给人跪在地上当驴骑,还要学狗叫!」
清露要出宫,眼见孙喜儿赢了一半,所以二顺子擦肩时自然要翻个白眼。
但是自己没工夫跟他理论。
孙喜儿踮脚往里头张望,把字递给崔姑姑的时候松了口气,庆幸清露姐还病着,什么不知道。
崔姑姑毕竟是内廷搏杀出来的女官,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忠字刺眼。
她不动声色地摁下怒气,接过宣纸时发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愤怒。
崔姑姑冷笑道:
「把这个字裱了,挂在咱们尚食局门口,叫四司的人都过来瞧瞧!
「孙喜儿,去把徐公公追回来,告诉他咱们四司的姑娘好忠心呐!没有一个要走!」
孙喜儿拔腿就跑!
风刮着耳根子生疼,吹得心突突发烫!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天杀的二顺子!老子一分钱也不要了!
就是学狗叫,孙爷爷也比你叫得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