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夏,某天正午。
上海法租界十六铺。
一艘从瓜州来的火轮拉着汽笛,刚慢悠悠靠岸,舱内就喧哗起来,旅客们纷纷提起行李往外走。
初来沪上的曹耀宗也在其中。
他穿着身黑色对襟短打,肩头一个简单的包裹,好奇的打量着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
只见码头上各家货栈的中外招帘随江风翻飞。
兼买香烟瓜子的报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卖力吆喝,还有无数肤色黝黑的苦力,在南边的卸货区,如蚂蚁似的搬运东西。
整个市面热闹非凡。
“原来这就是上海滩啊。”
见时间还早,他便准备喊辆黄包车,先按师傅的交代去巡捕房找林叔混个差事。
但这时,他无意从人缝里看到个低着头的年轻女子,被一个抱着孩子的仆妇搀扶着往前。
这种情况很寻常,曹耀宗却纳闷了:“奇怪,那女子居然是魂迷无主之相,莫非遇到麻烦了?”
他师门传承的望气之术从无差错,既感觉不对,他就想看看究竟。
别看他才十八岁,江湖经验十足。
曹耀宗防止打草惊蛇,特地先从侧面越过目标,才假装寻人,仿佛不经意似的扫了那女子一眼。
那女子二十出头,戴着份孝,容貌俏丽,但眼神迷茫无主。
矮胖的仆妇三十上下,怀里那个大约四五岁女孩,正昏沉不醒。
一个苦力模样的男子迎上去,麻利的用肩头旧布,包裹住仆妇手里的小女孩。
有旅客无意扫了他们一眼,那妇人立刻对女子,说:“小姐,别难过了,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女子却无回应。
曹耀宗顿时冷笑,原来是江湖外道里的拍花一脉在办事。
拍花,也称拐子!
此行丧尽天良。
专对妇孺,将成人送进窑子接客,乃至卖给山沟鳏夫!把孩童塞戏班虐养,甚至打折腿脚逼迫乞讨!
他既遇上,当然不能坐看,好好的一对良家母女骨肉分离。
不过做这行当,少则三人多则五人,这两人之外应该还有掩护。
因此他没急着动手,继续观察。
见后面果然还有个瘦弱的瘸子,靠着根木仗,看似行动不便其实脚步飞快。
一双贼溜溜的招子也都以那两个同伙为中心,四处打量。
在这行的分工里,此人就是武力担当,也是真正的首脑。
如果事情被人发现,他藏在木仗里的家伙就会见血,给同伙创造逃跑机会。
曹耀宗非常稳的确定对方就这三个人后,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往瘸子凑去,点头哈腰说:“大哥,你老娘十个大洋一次,要不要玩啊?”
说到“你老娘”三个字时,特地含糊些。
忽觉不对,他好像说“你老娘”,那岂不就是俺娘?
这是搞事的?
脑子里不由自主拐了两道弯的瘦子毛骨悚然,却晚了。
噗!曹耀宗借他分心时,右手略沉,化掌为指截在这厮的心脉上,足足打进去一节之深。
瘸子立马浑身血液逆行,心如刀绞,表情更是震恐扭曲。
曹耀宗笑吟吟着:“大哥,你且休息,手杖借我下。”
说着夺下他的木杖,抽出其中半尺长的利刃藏在袖里,又用木仗往他丹田一戳。
瘸子最后的力气就给戳散,却给木仗支在原地,偏偏不倒!
整个过程说来话长,只在几个呼吸间。
沿途旅客心无旁骛赶路,或各自寒暄,无人发现这一幕。
有只仓皇跑上码头的狸花小猫却看到了。
小猫顿时瞳孔微缩,曹耀宗斩掉这一班人的后手,立刻快速接近主犯。
比起之前的小心翼翼,他现在气势锐利,直破中军。
那两个拐子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都没来得及回头,曹耀宗已一刀捅进苦力的腰间,左手夺下孩子。
“苦力”发现腰腹中多了截眼熟的木仗刀柄,认出这是同伙的物件,他才觉得剧疼无比,想拔又不敢,惊恐的僵在原地。
边上妇人见状想叫唤。
曹耀宗右手往她眼珠虚戳,逼迫她闭口闪避,随即快如闪电的一掌拍上她头顶,语气幽幽的道:“回去吧,一路不要停。”
妇人表情呆滞了下,当真老老实实往回去。
苦力知道这是遇到高人了,也知道自己将死,身子往下瘫,眼中泪水横流哀求道:“先生饶命。”
曹耀宗盯着他眉心翻腾的无数怨念,冷声道:“小爷饶你,谁饶了那些被你搞得家破人亡的良家!”
说完不屑再看这厮一眼,悠闲跟上那个还在浑浑噩噩往前走的年轻女子。
行没几步,身后人群炸开。
“死人拉。”“不得了拉。”“这边也有人吐血。。。”
曹耀宗头都没回,颇有种行侠江湖“深藏功与名”的快.感。
这时。
那只一直盯着他的狸花小猫,瞳孔里闪过道人性化的决然,敏捷的闪过其他路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曹耀宗低头一看,“咦”了声,弯腰拎起它笑问:“拉着我干什么,你妈妈呢?”
小猫眼中居然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紧接着,曹耀宗腰间贴肉放的一枚圆孔山鬼雷公花钱,也微微一热。
这是他师门灵宝,遇邪预警。
曹耀宗不由微愣。
也就在此刻,被他反拍的拍花婆,笔直的走上码头,跳进江里。
那个被迷的女子瞬间清醒过来。
她茫然回头,看到怀抱她孩子的曹耀宗,浮现恐惧神色。
曹耀宗急着查证小猫的事情,懒得和她废话,赶紧将孩子塞她手里,道:“大嫂,以后少出门为妙。”
说完带猫匆匆离开。
那女子惶恐不明的紧紧抱着女儿,再听周围旅客惊恐的说,后面死人了,还有个胖胖的婆娘直接跳江。
她才想起那个同行大姐下船时,拿个手帕给自己擦了下汗,她嗅到阵香味,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下她哪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传说里的拍花子。
是刚刚那个年轻人救了她和女儿,她忙四处张望寻找恩公,却已不见对方的身影。
而曹耀宗一走出码头,转到个无人的墙角根,就将不吵不闹的小猫放下,低头凝视。
小猫可怜兮兮的拜他,随即伸爪子在地上比划起来。
等它忙好,竟是清清楚楚的“救我”两个字!
寻常人见到这种情况,恐怕以为这猫成了精。
曹耀宗却恍然大悟,心想难怪灵宝发热。
这踏马是真正撞了邪。
但邪的不是这小猫,而是让人猫换魂的术士!
因为他听师傅说过这种比“拍花”更残酷的,下九流外道邪术。
该术用动物和少女互换魂魄,其中以猫为最佳,如此就可得到一个既有女孩的娇憨妩媚,又有灵宠温顺乖巧的猫娘。
这等如花似玉的猫娘不仅仅能用来欢娱,还可采补,甚至为阴谋局眼。
几十年前,南方有支“神军”曾以此术搞的无数江浙富豪家破人亡。
后被四明公所的宁波沈家,请漕帮总坛的掌旗奇人蒋青峰出手清理。
那蒋青峰正是曹耀宗的师尊,所以他才能知道。
确定情况后,他这就低声问小猫:“你家在附近?是这两日内,被人用邪术禁锢在这小猫体内的吧?”
小猫乖乖点头,还伸出粉红底的梅花小爪指了下方向。
曹耀宗又问:“你是如何找上我的?”
小猫努力写:看到你救人。
曹耀宗为之莞尔,摸着她的脑袋道:“你倒是机灵!也是你的造化!我道家讲承负,既承你一拜,也只能担你的事了!”
说完便抱起她,往她家的方向去,同时低语:“这上海滩果然鱼龙混杂,老子才落地,就见拍花,又有败类拿人做猫娘,这些下三滥玩的可真花。”
小猫柔柔的抓了他衣襟一下,眼中有点担心,想说什么可惜说不出话。
曹耀宗哑然,觉得这丫头倒是善良,自身难保还关心他,便和她道:“我奉师命来沪上截取洋人气运,本来准备先投叔辈做个巡捕,才好起势,这叫大张弓。如今遇到你这破事,先来场小抬轿也不错。”
又自嘲一笑:“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只需知道,有我在必定能救你家人。不过你这丫头生的好看不,可别救了你,没什么以身相许的戏码,回头还给哥哥的烧饼里下砒霜。”
小猫没想到他忽然来句荤话,大羞,忙用两只小爪子捂住脸,扑扑扑的乱蹬小短腿。
人魂猫身,撒娇时别有番灵动。
曹耀宗乐的不行。
他就这样逗着小猫娘行不多远,听到前面人流密集深处响起一阵喧哗。
有个破锣嗓子在喊:“各位弟兄,沪上爷叔,都让一让!刘大哥家遭了些事,请来花桥王天师做法,请神祛邪,各位勿要冲撞!”
紧接着一群青皮模样的人,将人群轰开。
小猫立刻嗷呜嗷呜的激动,曹耀宗知道她家就是这里了,当即敏捷的钻到前排。
只见那是座气派的青砖大宅。
铜扣的漆黑大门前,还有对给点了血睛的镇宅石狮。
接着从里面走出两个道童,两个力士,各捧香炉,宝剑,红黄旗。
然后又走出一位扎着发髻,穿紫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老道长。
老道长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前胸八卦图熠熠生辉。
人群见这位道爷的卖相顿时肃然起敬。
曹耀宗的眼睛却眯起,因为在他这个内行看来,对方的装扮不伦不类。
“就是他害你的?”他低声问,小猫恨恨的点头。
边上有个闲人无意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呼道:“这猫能听懂你说话?”
场中老道士立刻将目光扫来,一眼锁定曹耀宗。
边上闲人见状纷纷闪避,之前喊破事情的那货,似乎脑子少根筋,竟还嚷嚷起来:“仙师,这小子刚刚和猫说话,猫居然点头,我都看到了。”
其余人不管看没看到,也跟着证明。
那些青皮立刻虎视眈眈围来。
小猫又怕又急。
但曹耀宗丝毫不慌,单手将她摁进怀里,冲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门前老槐花,雨打风吹!明月照大江,同根同源!三老四少,在下初临贵宝地,无意冒犯,这就先走。”
青皮里带头的那个大汉一愣,收刀回礼:“敢问足下烧几炷香,门上尊讳。”
之前指证曹耀宗的几个闲人,见他竟和刘占奎刘大哥手下李罗汉麻溜的对起漕帮切口,没敢再吭声。
曹耀宗竖起大拇指,掷地有声回复:“江淮泗!罗祖堂上坐!三尺剑!斩尽水中蛟!”
李罗汉知道他属瓜州漕帮总堂一脉还是武职,顿时肃然。
因为总堂武职,水上厮杀时负责跳帮夺船,堪比军伍先登士,为闹海的翘楚。
说明这是条不好惹的过江龙!
他再看曹耀宗气宇轩昂,在众人威逼下依旧眼神笃定。
李罗汉就知道,此人没有虚言。
于是态度更为客气三分,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是一家人。今日府里有事,只能改日请兄弟吃酒。”
“大哥客气,好说。”
曹耀宗作势要走,余光其实一直撇着那老道士王天师。
王天师果然喝道:“慢着!把你怀里的猫留下。”
曹耀宗依旧没搭理他,看向李罗汉。
李罗汉有些为难的道:“弟兄,你怀里的猫确实是府内的养的狸奴,我们小姐最近因为走失了它,茶不思饭不想,都昏倒两日了。。。”
“哦?”
曹耀宗眉头一挑:“不才正好懂些医术,尤善喊魂,不如我给令小姐看看怎样?”
说完绕开李罗汉就往宅子里走。
李罗汉和手下面面相觑,忙不迭跟上。
王天师冷笑连连:“不请自来是贵客,好啊,就让本座看看你的手段。”
说完他法事都不做了,也带着力士和道童甩手回府。
围观闲人顿时好奇。
可惜刘家大门很快反锁,还有青皮守着外墙,没人能目睹。
院内。
曹耀宗搂着小猫打量四周。
李罗汉刚要说话,慢一步追来的王天师张口喝道:“这厮就是对手派来的,给我拿下!”
什么?李罗汉等人正惊。
曹耀宗目光瞬间森冷,冲王天师道:“老杂毛,少血口喷人!我且先问你,一者天真,二者仙,三者幽逸,四山居,你区区一个山居也敢披紫袍?”
王天师顿时一愣,骂道:“小儿不知从哪儿偷听的些道门说辞,需知山居也是紫袍!”
曹耀宗盯着他的脑袋嗤笑:“山居暗紫非亮紫,另外你既施法,随身却没奉宝女,头上更无九梁巾!我看你才是个外门货!话说你受过几道符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