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怎么说起梦话了。
我无奈地把扯住我衣袖的小手塞进被子。
一拉,竟没拉动。
「娘,娘,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如久病之人般微弱,只死死拽住我不放。
睡前还天真烂漫的娇儿,此时像受到巨大惊吓,嘴唇颤抖,眼中全是血丝。
我怕扰了一旁休息的太子祁恪,赶紧示意鸢儿噤声,抱他走出寝殿。
「娘,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等我迈出门,鸢儿便急急辩解。
两岁小童讲话词不达意,我耐心听了许久,才明白个大概。
他说祁恪三个月后会举兵篡位,当夜我就成了一具尸体。
「我躲在假山后头见父亲从娘屋里出来,娘被人抬走,面皮青紫,鼻子嘴角都是血。
「过了几天,我们搬去皇宫里,他们让我管父亲叫父皇,不许我再提娘。」
鸢儿一字一句地讲述,唯恐我不信他。
我当然不信。
谁不知道,太子与太子妃貌合神离,东宫最受宠的,是与太子相识于民间的侍妾紫云。
虽然名分不高,但祁恪将我捧在手心,吃穿用度几乎比肩太子妃。
他怎么可能杀我。
鸢儿仍自顾自在说:「可父皇变了,他很少来看我,后来鸢儿病了,很重很重的病。」
我一怔。
天底下的娘,没有哪个听见孩子生病不揪心的,哪怕是梦里。
我下意识顺着鸢儿的话问:「病了?你父亲呢,没请太医给你治么?」
他垂下头,愈发低落:「父皇和太医都在贵妃娘娘的宫里,听说她要给我生小弟弟啦。」
贵妃?
东宫除了我就是太子妃,太子妃自然是将来的皇后,贵妃又是谁?
「贵妃是这府里的人么?」我追问,鸢儿一味摇头。
「嬷嬷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喊娘,可我浑身冷得很,忍不住,」他紧搂我的脖子,小手冰凉,呢喃道,「喊着喊着,真见到娘了。」
我鼻尖一酸,抚着他的背连声哄:「不怕不怕,你做噩梦了,没事的。」
我把挂着眼泪的鸢儿放回小床上,心头一阵没来由的不安。
却在视线扫过桌上的东珠头面时,笑自己庸人自扰。
这幅头面是宫里赏下来的,论理该给太子妃,祁恪一句「东珠明艳,更衬紫云」直接差人送进我屋中。
祁恪对鸢儿也喜欢得紧,父子俩恨不能十二个时辰粘在一起。
什么毒杀、夭折,小儿梦话罢了。
我在祁恪身旁躺下,不知怎的总睡不踏实。
朦朦胧胧中,窸窣的人语声从外厅传来。
我恍然转醒,伸手一摸,枕边没人。
「殿下,死士已招募妥当,悉数屯在京郊大营外,御林军那边我还在疏通。」
是东宫守将韩礼。
「还要多久?」祁恪道。
「三个月左右,」韩礼停顿,「恕臣直言,太子妃娘家是手握重兵的肃国公,您为何不求助岳丈,反而自己冒险豢养死士、买通御林军?」
片刻寂静后,祁恪极轻地笑了:「你有没有想过,三代忠烈的肃国公,若是不愿随我起事呢?」
祁恪回来时,我已汗湿脊背。
「紫云?」
他柔声唤我。
「睫毛颤得蝶翼一样,我吵醒你了?」
我揉揉眼睛,装作刚醒,嗔道:「殿下一身凉气,我不醒才怪。」
祁恪长臂一伸,将我圈回怀里。
「那你给我暖暖。」他把头埋进我颈间,微凉的鼻尖像不老实的小兽的舌。
一室旖旎,就和我与他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听我的名字便知,我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我原是浔阳江头的歌女,在老鸨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上了艘全是「贵客」的画舫。
本想小心伺候,却意外为祁恪挡了不知从哪射来的羽箭。
天可鉴,我当时往前扑,全是为了去够浔阳太守手里那柄谁抓着就算谁的玉如意。
后来才得知,那位被我推开的翩翩公子竟是当朝储君。
「太子?谁敢行刺太子?」我受宠若惊地喝下他勺中汤药,不解地问。
「自然是我那些想当太子的好兄弟。」
祁恪放下药碗,眼底一片冰冷。
「天家血缘,竟不如一个风尘女子的善念。」
我心虚地偷眼瞧他,窃喜自己撞上大运。
都怪鸢儿的噩梦。
否则我不会辗转反侧,亦不会听到他和韩礼的对话。
偏那对话与鸢儿的噩梦吻合,接连几天,我面上没事人一般,心里直打鼓。
鸢儿人小心大,渐渐把梦境抛到脑后,每日仍旧肆意玩耍。
「紫云姑娘,」丫鬟宝燕一嗓子惊得我一趔趄,「小皇子冲撞了太子妃,您快去看看。」
下月祁恪的恩师薛老回京,他打算请薛家人来府接风洗尘,太子妃这几日忙着准备筵席。
鸢儿向来听我的话,对这位嫡母敬而远之,怎会冲撞了。
我奔进花园,鸢儿正手足无措地道歉,而太子妃不理不睬,只弓着身子查看歪七扭八的花枝。
「你们拍手球也不看着点,这些翡翠兰都是小姐亲自侍弄数月要送给薛家女眷的。」
太子妃的陪嫁侍女月影一张圆脸拉成长脸,瞅见我来,怒气更盛。
「紫云姑娘好及时啊,莫不是你们娘俩自编自演的戏吧?
「殿下不许你参加家宴,你该去找殿下要说法,太子妃最爱兰花,你怎能拿她的花撒气?」
月影叉着腰,重咬「家宴」二字。
她以为我在因此找茬。
也是,祁恪从来不吝表现对我的偏爱,多少妾室不宜出席的场合,他都坦然带上我。
这次却不同。
「为何不许我和鸢儿去?」我当她玩笑,便佯装不依,「说来我能结识殿下,还是因为薛老呢。」
祁恪脸上有不耐一闪而过,他合上手中诗集,神色恢复如常:「恩师曾官居太傅,与叶家亦是故交,我怕他们见了你和鸢儿徒增不快。」
名门望族间的关联往来如百年老树,我身似浮萍,即使得太子青眼,终归无法融入。
我这样卖笑出身的人,最是目明耳聪。
于是有眼色地应下,其实并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