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惶惑又震惊,半点不像是装出来的。
若非那些信是我亲笔所写,我恐怕也要信了他去。
我确实是给他写过信的。
那时他负皇命在北疆镇守,我留在沈家操持家务。
沈寂父母俱亡,家中只余一个未出阁的小姑沈衔月。
说是小姑,可她实际上也并不是沈寂的亲妹妹,而是沈父从前战友的遗孤。
两家大人皆战死沙场,两个孩子便互相生了指望。
后来又在族老的见证下,结了兄妹,入了沈家的族谱。
这原也没什么。
可沈衔月仗着自己小姑的身份,和与沈寂青梅竹马的情谊,对我呼来喝去,阴阳怪气。
起初,我原以为她不过是个闹脾气的小姑娘。
一无长辈看顾,二无血亲关怀,刁蛮任性些也是有的。
于是,便待她越发宽容。
可不承想,正是这些退让,将她的轻慢之心一口一口喂大。
临近生辰时,府医诊出我有了身孕。
生辰宴那日,阖府欢庆,兄长送来一份生辰礼。
那是一盏自我出生时便供奉在佛前的琉璃灯,里头的灯油经年不灭。
母亲过世前曾多番打点寺中的僧人,又叮嘱阿兄,一定要在我身怀子嗣的时候送给我做贺礼。
我再亲手为腹中的孩儿点燃一盏灯,这样,我与孩子的福寿便能绵延下去。
可那日事情发生得很快。
我在众人含笑的目光下躬身,还未来得及点燃烛心,便被飞扑而来的野猫撞歪了身子。
那盏小心供奉多年的琉璃灯摔碎在地,满堂的宾客被吓得惊慌失措。
而我跌坐在满地狼藉里,险些被野猫的利爪所伤。
事后,查问起来,我才晓得,宴席上之所以会引来野猫,是因为我腰间香囊里面的荆芥花。
而那香囊,是沈衔月送我的生辰礼。
我满怀欣喜与憧憬的生辰宴,就这么被搅了个稀烂。
阿兄只默了一默,转身便从府中遣来了四个婆子。
她们将沈衔月摁在庭院里,清脆的巴掌声和含糊的谩骂声顺着窗户飘进来。
我置若罔闻。
只执笔俯身,将桩桩件件都写进信中。
眼泪不争气地顺着眼眶滑落,大滴大滴地落到信纸上,将字迹泅成一团。
我委屈得像个告状的孩子。
我盼着沈寂看了信,能告假回来一趟。
可那封信寄出后,迟迟等不到回音。
北疆偏远,军中事忙。
我想,或许是信差有误。
一时收不到书信,抑或是写不了回信,也都是有的。
我慢慢等着。
可没想到,回信没等到,却等到沈衔月发了急病。
沈寂单人单骑,日夜兼程。
不过两日,便赶回了府中。
我得到消息赶去时,沈寂刚从沈衔月房中出来。
两月不见,他的容貌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
一样的清俊,一样的挺拔。
可眼中的质询却叫我陌生:「衔月的事……是怎么回事?」
分明事情的经过和细枝末节我都已经写进了信里。
莫说是细看,但凡沈寂粗略看过,也都不会问出如今的问题。
我不晓得沈衔月是如何同他说的,只吐出一口浊气:
「她蓄意纵猫打碎了我的琉璃灯,我便惩戒了她一番,就这么回事儿。」
沈寂蹙眉,眼中责备更深: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罚得这么重。」
「她不过是个孩子,幼时又在北疆受过寒气,如今你让人扇她巴掌损了脸面不说,还让她罚跪两个时辰,她怎么受得了……」
「既然受不了责罚,便不该处心积虑毁了我的生辰宴!」我冲沈寂吼道。
沈寂叹了一声:「一盏灯而已,你又何必……」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
眼前蒸腾起的水雾散了,只余下心寒。
一盏灯而已。
他说得轻巧。
那灯,是母亲在我出生时便替我备下的礼物。
若是斯人犹在,那灯便是再贵重,也贵重不到哪里去。
可三年前母亲过世,临终前还叮嘱过阿兄要顾好这盏琉璃灯。
在她眼里,那不仅仅是一盏灯。
更是对女儿余生的牵挂和祝愿。
也是她作为亡母,送我的最后一份贺礼。
这一切,沈寂明明都是知道的。
刚成婚时,他还私下与我说,要在府中单开一间庵堂来供奉这盏琉璃灯。
可如今岁月荏苒,落到他口中,却成了「一盏灯而已」。
或许是我眼中的失望太过明显,沈寂神色变了一变。
他将身上的风裘解下,替我披上:
「好了,不过都是些小事,如今你有了身子,该顾惜着自己些。」
「琉璃灯的事,是衔月的错,我会让她来请罪的。」
回廊里传来侍女的脚步声,沈寂瞥了一眼。
转头轻抚我的鬓发:「时微,这些年操持府中事务,辛苦你了。」
「余下的事,就由我来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