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桂子飘香。
满目金黄的银杏林下,有人正在依依不舍地送行。
“七姑娘,我在京里等你回来。”
说话的正是文昌侯府上的二公子宁至谨。
他容颜清隽,气质如修竹,端的是一名浊世翩翩佳公子。
这会儿,他正满眼深情地仰着头,望着马车里端坐着的芳龄女子。
乔望舒谨守礼节,只微微颔首应下。
论礼,未婚夫妻婚前不得相见。
满京城里,乔家当属特例。
乔家人丁兴旺,阳盛阴衰。
拢共只得了乔望舒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做玩具。
从她十岁起,母亲陆氏就替她相看亲事,细细打听着,直到一年半前,才和文昌侯府有了结亲意向。
唯恐她受一丁点委屈,陆氏想方设法让两人见了一面。
直到乔望舒点头,这门亲事才最终定下来。
从一开始,宁至谨就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
逢年过节的小礼物从未断过,平日里哪怕明知见不到她,也往乔家跑得极勤。
得知她要去温泉别院小住,便巴巴地赶来送行。
宁至谨托起一只做工精美的鎏金云雀,拉动腹部机括,云雀翅膀随之扇动,很是有趣。
“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给七姑娘带着玩。”
跟以往一样,他这个礼物送得有分寸。
乔望舒使了个眼色,让贴身丫鬟连翘接过云雀后,放下车帘。
宁至谨站在原地,目送着车队迤逦远去。
另一名贵族青年上前,不赞同地看着他:“至谨,你别陷太深了。”
“你心头清楚,我们侯府跟乔家结亲的目的。否则,母亲怎么能看上一个区区伯府家的姑娘?”
宁至谨躲避着他的目光,小声道:“大哥,我知道的。”
低头看着脚边堆叠的银杏叶,乔望舒的倩影却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乔家祖上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将军,大周立国后被封为定国公,当年也曾钟鸣鼎食、盛极一时,爵位世袭罔替。
可惜在先皇时期站错了队,爵位被削,且不再世袭。
到了乔望舒父亲这一代,就只是忠顺伯府。
哪怕在军中仍具有影响力,却被皇帝厌弃,就连过年时的大朝会,他们都没有拜见资格。
此消彼长之下,乔望舒这门婚事,算是高攀了。
秋风飒爽,马车徐徐向前。
车厢内,连翘欲将鎏金云雀交给乔望舒:“姑娘,二公子待您真好,他好有心。”
乔望舒没接,兴趣缺缺道:“收起来吧。”
对这桩在旁人眼里顶好的婚事,她其实不算热衷。
她并非地地道道的周朝人。
从出生之日起,她就记得上辈子经历过的一切。
接受过的现代教育、被有着“杏林圣手”美誉的爷爷倾囊相授的医术,都不曾忘却半分。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并非穿越,只是在投胎转世时忘了喝孟婆汤。
好不容易,她才适应了这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朝代,安安稳稳长到了快要及笄的年纪。
乔望舒打心眼里并不认为,嫁得如意郎君是女人唯一的归宿。
奈何在古代,留给女子的选择实在不多。
伯府现如今的处境,让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
要不然,也不会相看了好几年才定下来。
为此,母亲操碎了心。
这个宁至谨看起来是个好的,她便不忍拂了家中长辈的好意,让他们再为自己劳神。
她享受着家人们无微不至的关爱,却做不了什么。
文昌侯府在朝堂上颇具影响力,倘若能通过这桩婚事,让乔家恢复些许昔日荣光,也是值得的。
父母对她越是没有任何要求,让她越是想要尽力回报。
文昌侯府上的嫡次子,是她的唯一选择。
她能平平安安长到如今的年纪,让母亲劳心劳力。
出生时,她尚未足月。
哪怕有一身医术,年幼时也无法施展,更治不了先天不足的毛病。
连累着父母兄长都为她费心。
儿时为了养身子祈福,她在道观将养了大半年,得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池神医真传,习得一手好针法。
身子骨,这才慢慢好起来。
只是畏寒,每到快入冬时,就会到温泉别院小住一段时日。
往年母亲都会陪着她,只是今年忙着兄长的婚事,就由三伯母夏氏带着她来。
别院清净,住得舒心。
一晃,便到了冬日初雪之际。
用罢早饭,她兴之所至,踏雪寻梅。
刚出门不久便觉冷意来袭,遣了连翘回去替她拿暖手炉,自己则先往梅林而去。
梅花吐蕊,冷香馥郁。
刚走到梅林,乔望舒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血、血迹?”
白雪皑皑的梅林中,一串明显的脚印尤其醒目。
与之相伴的,是新雪上嫣红的血迹。
点点滴滴,如红梅绽放。
痕迹杂乱蜿蜒,指向一座不远处的简陋木屋。
乔望舒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条件反射地就想转身离开。
为了疼爱自己的父母亲族,她不愿卷入什么未知的危险中。
在现代看悬疑剧时,她就觉得剧中女主角太勇敢了。
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敢只拿个棍子就勇往直前。
反正她做不到。
奈何,乔望舒刚刚转身,就听见随风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正是那座木屋的方向。
跟小猫叫似的,一声又一声地抓挠在她心头。
乔望舒被哭声绊住脚步,脑子里瞬间转过七八个念头。
她可不想出什么意外。
不管怎么说,也得等连翘回来,再做计较。
但是……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弱,也越来越听不真切。
乔望舒咬咬牙,提起袄裙,踏着雪往木屋走去。
终究还是敌不过本能。
医者仁心。
都到大周了,总不能还有那种人贩子用孩子来引人上钩的把戏?
再说,她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腰间从不离身的针囊,就是她的武器。
走到木屋前,婴儿的啼哭声清晰了许多,断断续续、气息微弱。
中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
还没见到患儿,得了爷爷和池神医真传的乔望舒仅凭声音,就知道这个孩子的情况不好。
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性命。
看着门口处那滩新鲜血迹,乔望舒把心一横,拿起门外放着的一把锄头傍身,推开了门。
一个婴儿,当然没办法自己出现在这里。
而抱着他的人,哪怕是匪徒,看这出血量就知道受伤不轻,她能应付。
“嘎吱——”
木门应声而开。
室内狭窄昏暗,坏掉的窗户犹如一道残缺的画框,雪色清冷地映照进来。
乱七八糟的稻草堆上,侧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
他身躯高大,一袭鸦青衣衫被鲜血浸染得斑驳不堪,从中透出触目惊心的暗红。
男子五官立体俊美、面庞苍白如纸,乌黑的发丝凌乱散落,更添一份脆弱。
要不是他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乔望舒几乎要以为他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绝美雕塑。
不过,比起欣赏美男,她更挂念的是那个孩子。
婴儿就躺在他臂弯内的襁褓中,哭得快没了力气。
此情此景,将她之前的担忧恐惧一扫而空。
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和一个婴孩,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乔望舒扔掉锄头,快步走到昏迷的男子跟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只是,看他身下仍在蔓延的鲜血,若是继续失血下去,情况很不乐观。
乔望舒抿了抿唇,心头踌躇。
她要救治这个男人,第一步就是要检查伤口。
而这是个有着男女大防的朝代。
她俯身弯腰,打算先把孩子抱起来。
冬日严寒,孩子身上就算没伤,也经受不住。
成年人总能撑得更久一些。
哪知道她刚想把孩子抱起,原本昏迷的男子就陡然睁开眼睛,眼神如同那在寒潭里淬过的剑,冷冰冰地刺过来。
“你别紧张。”
乔望舒跟病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见状便温言安抚:“孩子一直在哭,让我看看。”
她的嗓音如清泉般悦耳,目光澄澈明净。
男子一言不发,只拿寒星似的眸子望住她,盛满防备和警惕。
乔望舒不闪不避,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唇角慢慢绽开一个能让人安心的微笑。
过了半晌,男子才放松下来,重新闭上眼睛。
乔望舒立刻将孩子抱起,迅速检查了一遍。
还好,孩子并未受伤,尿布还算干爽。
可是情况并不好。
巴掌大的小脸透出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连哭都快没了力气。
她并不擅长小儿科,但上辈子从小在爷爷的中医诊所里长大,什么都会上一点。
来到周朝后,她更是得了机缘,拜池神医为师,习得一手好针法。
乔望舒屏住呼吸,将三指并拢放置在婴儿的头部颞动脉搏动处,在心里默数着自己的呼吸。
片刻后,她再将手指探入孩子的衣袖里,放在桡动脉测量。
先天不错,可惜出生后没有获得足够的营养,导致这个孩子心脉虚弱,急需静养调理。
结合眼前情形,乔望舒不难推测出,孩子出生后就没能好好吃上几口母乳,就跟着这个男子颠沛流离。
那他,是孩子的父亲吗?
按理来说应该是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舍身相护。
看着襁褓内婴儿就快要没了生气的小脸,乔望舒心底升起怜悯之意。
可怜见的。
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才会让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
正思量着,孩子忽然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糟了!
乔望舒再顾不得多想其他,忙俯身将襁褓放到地上,从腰间取出针囊。
她使用的银针乃特制,长过手掌。
在光线幽暗的陋室,泛起泠泠雪光。
为了不影响施针,乔望舒将双手衣袖往后挽起,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小臂肌肤,皓腕纤细柔美。
拈着银针的手指如青葱一般,指腹处却覆着一层薄茧。
她全神贯注,用左手固定住婴儿的小脑袋,右手持针朝着孩子的人中穴位扎下去。
下一瞬,异变陡生。
“啊!”
乔望舒一声惊叫,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右手失去控制,长长的银针擦过左手露在外面的小臂内侧肌肤,带出一连串细微血珠。
吃痛之下,她倒吸一口凉气,抬眸望去。
男子已把襁褓抢回身旁,正强撑着浴血之躯,眼神凶戾地看住她。
乔望舒瞬间明白过来。
此情此景,看在不懂医术之人眼里,难免误会。
更何况她手中银针,比常见的更长一寸。
但时间不等人。
婴儿幼小身子骨弱,更耽搁不得。
“你误会了。”
她坐直身体,赶紧开口:“孩子没了呼吸,我懂针灸之术,能救。”
乔望舒理解他的心情,更知道该怎么跟应激的家属打交道。
她将小臂往前伸出,补充着说:“你看,我手中的针没毒,乃救人所用。”
神色坦荡,清澈的眸光中透出担忧的底色。
是对孩子的担心。
少女洁白无瑕的肌肤上,嫣红的细小血珠格外醒目。
很明显,针上没毒。
男子没作声,失去血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乔望舒再接再厉:“我如果真的想要害他,犯不上用银针这么麻烦。”
是啊,这么小的孩子。
别说如此虚弱,就是活蹦乱跳的,成年人也有的是法子,能干净利落地要了他的命。
男子这才缓缓开口,嗓音干哑:“你若敢害他,我必取你性命。”
音量不高,语气甚至有些平淡。
但经过刚刚的惊吓,乔望舒相信他哪怕重伤,也能对付自己。
好在,她是真的想救人。
顾不得他的威胁,乔望舒忙接过孩子放到地上,凝神施针。
原本,她是想要换一根针的。
手中银针沾着自己的血。
但一想到男子的怀疑,她就熄了这个想法。
救人要紧。
急救施针只需破掉表皮,且她身体康健,并无传染病。
人中穴,乔望舒刺过的次数不计其数。
她用右手捻动针柄,一边观察婴儿的反应,一边斜刺着缓缓进针。
婴儿皮肤薄,她得试探着来。
却因为耽误了一点时间,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
乔望舒微微蹙起眉头,将针头提起,再使用缓捻法,往穴位更深处刺去。
婴儿抽搐了一下,咧嘴便哭。
哭声并不洪亮,落在两人耳内,却无异于天籁之音。
起效了!
乔望舒心头一喜。
长长的银针还扎在孩子的人中,看起来格外违和。
她怕误伤,正要将银针拔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落入一个昏暗逼仄的空间。
怎么回事?
乔望舒头晕脑胀,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将眼前一切看清楚一些。
耳中却传来哗啦作响的锁链声。
脚上传来一阵剧痛。
原来,她的脚踝处死死扣着一对黑色镣铐,后方拖着一条冰冷的锁链,末端锁在墙上焊死的铁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