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八年,京郊别院。
春寒料峭,细雨如丝,云昭昭躺在软榻上,气息微弱,绿竹压住心里的酸涩,眼里带着笑意:“姑娘,饿了吧?要不要用点东西?厨房里一直温着牛乳羹呢?”
云昭昭身子沉得很,她费力地摇摇头:“绿竹,你把窗户打开,我想自个待会。”
“好,姑娘。”绿竹将窗户半打开,又拿了薄毯给她盖上。
云昭昭的目光透过半掩的窗户,只见院中的海棠花正被雨水肆意摧残,粉白的花瓣从枝头飘落,淹没在泥土里。
鼻子泛酸,她心底涌上一股哀伤。海棠花昨日还开得娇艳欲滴,此时在风雨中飘摇破败。
像极了她的命运,从璀璨夺目,到飘零破败,不过三年多光景。
她曾是名扬京城的明珠,护国公长房嫡女,娇艳明媚,绝代风华,在宠爱中长大。如今却脸色惨白,憔悴溃烂,孤零零躲在这别院,等死。
她这一生,当真一场笑话。活该吧,鬼迷心窍,舍弃摄政王,下嫁伯府公子。
误以为是良人,是温暖的归处,未曾想却是被困在后宅三年,生生磋磨了她的身心,掏空了身体。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握紧手中的和离书,那是她用一多半的嫁妆换来的自由身。
真好,她嘴角弯了弯。往后她只是云家女,死后能陪伴亲人身旁。
兴许大限将至,她近来老是想起祁煜,想起儿时的时光。
周岁宴上,她一把抓住他腰间的玉佩,吓坏了众人,她却闹着要他抱,不肯从他身上下来,命运的线就此纠缠在一起。
小时赖在他怀里,长大像个小尾巴黏着他。不知羞地追在他后面,说长大要嫁给他,时时宣誓主权,更是敢跟皇上抢人。
他那个人呀,生性冷淡,最怕麻烦,除了帝后,无人能分他一分眼光,却独独对她纵容,把她放在掌心宠。
京城人人羡慕她命好,可最后她却舍弃了,在他离京时定亲旁人,负了他。
用力抬起手,看着手腕的凤镯,是他赠送的信物,失而复得,可人生无法重来。
愧恨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辈子,她最亏欠的莫过于他了。他本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若非她的招惹,应当富贵顺遂一生。
真想再见见他,哪怕一眼。可惜她要死了,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身体像是蚂蚁四处啃食,钻心的疼,眼皮上压着千斤石,重得她睁不开,眼前黑蒙蒙的,意识涣散。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穿透雨幕传来。
祁煜扔掉雨披,大步走进来,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云昭昭,向来面无表情的他瞬间红了眼睛。
他走上前,手哆嗦着,小心翼翼拥她入怀,声音带着哽咽:“杳杳,别怕,我来带你回家。”
听到熟悉的声音,云昭昭用力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嘴唇微微颤抖,发出微弱的声音:“煜哥哥,对不起,……若有来生,我再也不负你。”
祁煜的怀抱很宽厚,很温暖,身上的雪松香侵入鼻尖,他低声温柔地和她说话,要她睁眼看着他,不要她睡着。
这次,她真的很想听他的话,很想看看他,可是,她太累了,眼皮沉地抬不起来。
一股力气拽着她,动弹不了,最终她还是缓缓闭上了双眼,胳膊垂落,身体渐渐冰凉。
她死在了十八岁这年,死在了祁煜的怀里。
死后,她的灵魂竟然脱离身体,紧跟在祁煜身边。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他身边。
她看着他痛彻心扉,一口鲜血吐在她的前襟,那双桃花眼通红,大颗的泪砸在她脸上。
他颤抖着抱起她,将她带回了摄政王府,亲自为她梳洗,换上华丽精美的嫁衣,让绿竹帮她梳妆。
吩咐下人隆重装扮王府,布置喜房,以摄政王妃之礼将她迎娶入门。
拜堂,撒帐,结发,饮合卺,龙凤花烛,仿若是真的大婚一般。
在喜庆的婚床上,祁煜牵着她的手,侧身而卧,声音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杳杳,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靠近,亲吻她冰凉的嘴唇,在她耳边喃喃自语:“杳杳,你既招惹了我,说长大要嫁给我,为何要半途而废?”
“杳杳,你都舍弃了我,就该幸福才行,不该是如今这个结果。”
“若早知道你不快乐,不幸福,就算拼着你会怨我恨我,我也该把你抢回来。”
“杳杳,我此生别无所愿,唯愿你平安喜乐,竟未能如愿。”
云昭昭蹲在床边,捂着嘴,泪哗哗往下流。听着他对着她的尸体,说从前,说思念,说悔恨,说不甘。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他说这么多话,他的悲痛浓郁,散发着苦涩,苦得她只是待在旁边,嘴里心里都发苦得很。
一夜未眠,阳光洒进来,龙凤红烛还在燃着。
祁煜起身,满头白发,眼里布满血丝。他温柔地抱起她,将她放入冰棺中。
随后,他安排长庚彻查她十一岁之后所有的事,要求事无巨细。
三天的功夫,长庚红着眼将三张纸呈了上来,密密麻麻,他一目十行,边看边浑身颤抖个不停。
纸张飘落,他一口鲜血吐出,眼神骤然冰冷。
他提笔写了一封奏疏后,召集护卫队出王府,拿着名单,以雷霆手段一个个去处置伤害她的人。
不管是谁,不论男女,不问询,不听辩,直接处置。或是死,或入狱,或刑罚,或拘禁,手段果决,毫不留情。
她困在王府里,并不清楚具体的事情,只是每日听王管家在她冰棺旁念叨。
一个月来,京城人人自危,部分大臣纷纷上书弹劾,奏折摆满了御书房的案头,皇上并未理会,连续罢早朝数日。
外面腥风血雨,摄政王府平静如水。祁煜每次大半的时辰都趴在冰棺,望着她。
直到那日,他去了外院的书房,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银杏树下,他手里拿着一个旧的发白的荷包,里面装的是成亲那日剪下的,结发为夫妻,他与她的青丝。
“杳杳,若有来世,你主动来寻我可好?”一滴泪落下,晕开一片湿糯。
嘴唇又动了动,没听清,微风穿过他的白发,掩盖了眼底落寞的悲凉。他将荷包放入怀里,孤身骑马前往广宁寺。
她的灵魂本困在王府里无法离开,不知为何,在他策马离开时,却被突然扯出王府。
她一路跟随着他来到广宁寺,到山脚下时,她如被施咒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马,一步步走向广宁寺,背影融于昏黄,悲寂散在风里。
正焦急无措时,一道白光骤然穿过她,灵魂撕裂般痛过后,慢慢消散,化成一道烟。
护国公府,清芷院。
豆蔻抱着几枝海棠花走进来,粉白色花朵在玉壶春瓶里绽放,室内春色几许。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只见阳光透过窗幔洒下斑驳的光影,床幔里散发出淡淡的茉莉香味。
她眉头一皱,心里纳闷:奇怪,姑娘今日怎会睡这么久?往日这个时辰早就醒了。
她打开床幔,映入眼帘的是云昭昭惨白几乎快要透明的脸。
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眉头拧成结,紧紧咬着下唇,那本无血色的唇,渗出了血珠,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豆蔻吓得扑通跪在床边,轻拍她的肩膀,靠近她耳边,低声呼唤:“姑娘,姑娘,醒醒。”
云昭昭困在噩梦中,前世临死前的情景,如一块巨石压着她。
她眼睁睁看着,祁煜神色冷冽,背影孤绝,一步步迈向广宁寺,想要靠近却动弹不得。
她不知他想做什么,只是他眼底掩埋的情绪,让她慌得喘不过气来。
无力的绝望,像冰冷的铁链紧紧缠着她的心。她拼命想要挣脱,可就算疼到骨头咯咯响,也无济于事,汗水湿透了衣衫。
耳边恍惚传来豆蔻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她有些茫然。
豆蔻不是早就死了吗?死在她婚后的第二年,为护她惨死在湖底,捞起来时已面目全非。
是她亲手埋葬的,怎会再听到她的声音?
随着耳边豆蔻的声音愈发清晰,云昭昭咬着牙用力挣脱桎梏,缓缓睁开眼。泪瞬间像扯断的珠串,啪嗒地顺着脸颊滚落。
真的是豆蔻,圆圆的眼睛,肉嘟嘟的脸,狗啃一样的刘海,还是闹着玩,被她剪烂的。
“姑娘,你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豆蔻方才提溜着一颗心,只顾着急和担心,这会儿见她醒了,反而大哭了出来。
“豆蔻,别哭,我没事。”她身上虚得很,连抬手拭泪的力气都没有,声音有些干哑。
环顾四周,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布置,是她未出阁前国公府的闺房。
床幔上的刺绣海棠崭新生动,是她回京那年,苏荷为哄她开心,照着院中的海棠树绣的。
云昭昭有些恍惚,闭眼顿了好一会,才慢慢掀开眼帘,豆蔻眼里含泪,正一脸疑惑地盯着她。
她轻笑一声,劫后余生的畅快涌上来。她竟然重生了,回到了景瑞四年,她刚从姑苏养病回京不久。
这一年,她十四岁,因为五姐姐云笙笙与四皇子九月大婚,祖母念及她也快及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再次去信催她回京。
恰逢当时外祖家出了些变故,她留下也有些尴尬,便主动说服外祖母,正月一过,就带着丫鬟回京了。
离京三年,归来已物是人非。她这个一身荣光的京城明珠,如今不过是长房失牯孤女。
护国公府的门楣依然耀眼,国公府的嫡女依然人人艳羡,只不过对象不再是她。
回京三个月,她明明住的还是原来的院子,景色布置均是从前模样,她却冷得夜夜无眠。
自回京后,每次参加宴会,都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像一记记重锤,敲打着她敏感的心弦。
护国公府备受恩宠,出了个皇子妃,可今非昔比,跟她云昭昭无甚关系。
她如今也只剩个容貌能拿出手了,身子弱,空有长房嫡女的虚身份,世家大族都不会选她做宗妇。
听说云老太君此番叫她回京是因为亲事,她素来心高气傲,这高不成低不就,亲事怕是难呀。
风水轮流转,那时她仗着身份霸占摄政王,还不许人觊觎,如今她可不配了。
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敏感与不安,一隐藏心里的自卑,像是插进心底的刺,被这些言论滋养地愈发粗壮,扎进血肉里。
真正引爆她心底的雷,震碎她仅有的骄傲的,是十日前云府办的赏花宴。
云笙笙主办,世家贵女应邀而来,府里从布置、茶水、糕点、节目、伴手礼,都是最高规格。整场宴会,她众星捧月,尽显嫡女气场,就连霞光县主都甘做陪衬。
她拗不过祖母的劝说,露了个脸后,她偷懒躲在假山后发呆。
听到有人说起皇上要给祁煜选妃,几个贵女凑在一起议论人选,说到宫内传来的消息时,声音压得很低。
林新玥可是铆足了劲,对摄政王妃之位志在必得。听说私下她还缠着她祖父林太傅,想请皇上说和,促成与摄政王的婚事呢。
霞光县主养在言贵妃膝下,备受宠爱。她端庄温和,贴心周全,宫里上下都喜爱的紧,本以为她会嫁给四皇子,如今看来,她倒是挺适合当王妃的。
还有太子的表妹,对王爷倾慕许久,小时候还和云昭昭争夺过摄政王。近年来她父兄争气,又有皇后这层关系,说不准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一股气憋在心肺里,搅得她五脏六腑都不安生。她脑子一热,气呼呼摘下凤镯,派人送到王府,退还给祁煜。
以为斩断念想,就不会难受,不料竟大病了一场。
前世她成婚后两年,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磨掉一身傲气,跌落谷底,她才后知后觉看懂那些算计。
尤其是豆蔻护她却惨死,更是打碎了她自欺的保护罩,让她彻底清醒过来,也下定决心哪怕付出所有,也要和离得自由。
前世悲剧开端是从这场大病开始,埋下种子,后面被有心人一点点引导着,发芽,开花,结果。
她孤独惨死,却成全了算计她的人,借助东风扶摇而上。
幸得老天眷恋,一切还来得及,她重生了。
这辈子隐患的种子刚种下,她会亲手将种子挖出来,绝不给它着床发芽的机会。
绿竹听到动静也匆匆走进来,看到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焦急伸手摸了摸额头,并不烫,才松了一口气,拿手帕细细擦拭:“姑娘,是梦魇了吗?别怕,梦都是相反的。”
云昭昭抬头望着,这个在前世,陪到她最后的人,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些撒娇:“绿竹,我想沐浴。”绿竹赶忙应下,吩咐人去烧水,伺候她沐浴。
云昭昭靠在浴桶上,闭眼假寐,茉莉花瓣飘在水面上,温热的水流淌过她的身体。
绿竹拿着篦子温柔帮她按摩头部,一下一下,让本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噩梦带来的疲倦随着流水划过渐渐消散。
前世如戏,一帧帧在眼前闪过,她嘴角不禁泛起自嘲:她还真是蠢,手握一手好牌,竟然打得那般稀烂。
这一生,她惨痛归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云昭昭再不负明珠美誉,定要璀璨夺目,光彩照人,开创一个锦绣美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