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之出门时,正好遇见管家娘子芝兰领着新采买的丫鬟婆子进府。
「西夏使臣入贡,陛下命我进宫陪席,你告诉郡主一声,不用留我的晚饭。」
「奴婢明白。」
庭院里一株桃花树灼灼盛开,几片落花沾上他的衣襟。
他抬手拂去,瞥了一眼队伍,眼神有些捉摸不透。
「这是给楚楚新买的嬷嬷吧。」
有几个年轻的丫鬟素闻陈大人如玉君子的美名,都梗直了脖子偷瞄他。
芝兰低声训斥几句,对着陈寻之躬身:
「是,大小姐身份尊贵,贴身伺候的嬷嬷,郡主必定亲自把关。」
陈寻之离开后,芝兰将一干人等领进郡主的院子。
我的亡魂缠绕在树梢上摇晃不停,惊得花枝一顿乱颤。
细碎的花瓣飘到队伍最末尾的那个妇人脖子里。
她感觉痒痒的,转过头。
我一愣。
竟然是娘亲!
我急切切地勾住花枝,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娘亲已经踏过门槛,跪在了宣阳郡主面前。
宣阳郡主是安乐长公主的独女,裴以容。
她穿着件桃红流彩暗花云锦长袍,鬓边簪了一支赤金嵌翡翠步摇,吃着一碗血淋淋的鹿胎。
虽然年过三十,还生过孩子,但保养得当,眉眼间还透着少女般的明媚。
「你们都是我陈府从牙婆手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若是真能做我陈府的下人,每个月至少二十两银子,绝不亏待。」
裴以容抬了抬下巴,芝兰将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放到娘亲她们面前。
「做陈府的奴仆,最要紧的是顺从和忍耐。」
芝兰要求每个人伸手往盆里抓一块炭火,不喊停不能松手。
噼里啪啦,星火四溅。
有几个丫鬟看起来细皮嫩肉,多半是沦落为奴的官家小姐,战战兢兢的,不敢伸手。
唯有我的娘亲,毫不犹豫地抓了块炭火,哪怕闻到一股烧焦了的烤肉味,也面不改色。
我的心紧紧地揪起来。
而裴以容很是诧异地挑了下眉毛。
芝兰见她对娘亲颇感兴趣,便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可在别的府邸做过?」
娘亲答道:
「奴婢姓沈,没有在其他贵人府邸做过。
「因为女儿病重,没钱买药,便想来京城碰碰运气。」
裴以容用帕子拭过唇角的血渍,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
「你女儿多大了?」
「十八岁。」
十八岁。
正是我死去时的年纪。
裴以容含笑:
「你也是有女儿的,想必明白我这做母亲的心意,楚楚从小被我和陈郎惯坏了,骄纵任性,沈嬷嬷可得多担待啊。」
娘亲把头埋得很低。
「奴婢不敢。」
芝兰奉上六十两银子,那是整整三个月的工钱。
娘亲抱着白花花的银子住进了陈府准备的下人房。
她坐在床边,伸出手,手掌心被炭火烧得焦黑,血丝若隐若现。
我心疼得不行,好想化作一缕清风,像她小时候教我的那样,吹走她手心的痛楚。
娘亲突然扑哧一笑。
她拿出一把小刀,慢慢刮走那层焦黑,露出原本苍白的掌心。
完好无损。
原来她在入府前便在掌心涂了一层蜂蜡。
蜂蜡性质独特,即便有火在手上燃烧,不会让人感到烫痛。
娘亲就这样在裴以容的眼皮子底下,欺骗了她。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由得跟她一块笑起来。
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娘亲还是如此厉害。
在我眼里,娘亲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她会烧制玻璃,会萃取香水,会配备火药。
她在宣城开铺子,卖出的胭脂水粉,香味浓郁不散,滋润肌肤,深受妇人喜爱。
她给镇守边疆军队提供火药制造火枪,打得蛮夷落荒而逃,不敢来犯。
赚来的钱一半留作家用,一半开办女子学堂。
街坊邻居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吵着要找神婆做法,看她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娘亲的确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这是她曾经告诉我的。
我听了心里害怕得很,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娘亲吻了吻我的额头。
她说,有了我,便不再想回去了。
娘亲不想离开我,没想到我却要离开娘亲了。
那年大雪纷飞,我在山路上捡了个快要饿死的男人。
把他背回了家,悉心照顾。
他醒来后,迷迷糊糊地摸着我的脸:
「白无常居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我眨巴着眼眸,狠狠推了他一下。
「我是孟婆!」
他盯着我逐渐泛红的脸庞,随即轻轻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啊,把我迷得七荤八素的。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我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父亲,是娘亲将我一手抚养长大。
我问娘亲,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娘亲的眸底温柔得能装下整个湖泊。
「他呀,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值得我去爱他一辈子。」
我想,我也找到了这么个的男人。
他便是陈寻之。
我带着他去见娘亲。
他说自己虽然家境贫寒,但若有登科及第的那一日,绝对不敢背弃发妻,否则穿肠烂肚而死。
娘亲见我非陈寻之不嫁,便准了我的婚事,还提出可以供他读书。
娘亲虽然是天底下最叛逆的女子,却也愿意像最平凡的母亲一般亲手为我缝制嫁衣。
我穿着她绣的嫁衣,就这么成了陈寻之的妻子。
婚后第三个月,陈寻之提出要上京赶考。
坐船离开宣城时,我抱住了娘亲:
「等陈郎高中,我会把娘亲接到京城。」
娘亲愣了半晌,似乎很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
但她还是给了我一包桃花种子,说来年春天盛开得繁花似锦时,她会来京城看望我。
风吹帆动,烟波浩渺。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是我和娘亲的最后一次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