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我忽而梦见旧时的人围在身边。
有病骨沉疴的老师、造反的七弟,甚至还有刺杀过我的皇后。
最后无数纷飞碎片却停留在某一年的深夜。
殿中冷风穿堂而过,烛火在墙上映成一片惨白的狰狞虚影。
我和老师僵持对峙,像互相撕咬的困兽。
我算计母后、夺取兄长储君之位,她大抵是气狠了,冷冰冰地问我。
「明君仁爱,你可担得起?」
这话振聋发聩,我惊醒后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我就让人掘了老师的坟。
她已化作白骨,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随她一道卧在棺椁里,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宁静。
「老师,您布置的课业我总是写得最好的,您夸夸我吧。」
身边的人噤若寒蝉。
回宫路上,忽听一处高楼上有铃音阵阵。
我抬头看去。
身边伺候的公公江一福猛地停下,小心翼翼问:「陛下,怎么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朕记得,国子监也有一枚惊鸟铃。」
他颤颤巍巍抬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陛下说的那只是什么样子?」
我被这话问得一愣,脑子里却混沌一片。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只铃是什么样子。
头又开始无休止地疼起来。
我闭着眼,忍受着钝痛,记忆翻江倒海。
旧时老师刚入国子监时,曾踮着脚在檐下悬起一只惊鸟铃。
那铃声音极好听,比瓷器碰撞更清脆。
我跟在太子皇兄身后往里走,远远地瞧见她。
女师的裙裾绣着端正的墨竹,青衣随风摇曳着,像倒映在水里的影子。
她偏头,莞尔一笑。
「国子监新任司业曲潋,见过两位殿下。」
惊鸟铃被风吹拂,叮铃铃地晃动起来。
如今淌过人世万千,那枚惊鸟铃也消失在了记忆深处。
我闭着眼,咳嗽起来:「罢了,找不到就算了。」
江一福连忙低头,不再言语。
然而等我再醒来时,外间却已经候着一个人。
那人掀了帘进来,长叹一声。
「听说你要找惊鸟铃?」
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魏潇,曾在先帝在时被废太子之位,我登基后将他贬为江宁郡王。
江一福竟把他找来了。
我没说话,魏潇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把它收在了老师生前的府邸上,你若要,就自己去取。」
不知哪里的窗没关好,我指尖开始发寒。
他露出些许古怪的笑意,轻声道:「如果你敢去的话。」
我冷冷地盯着他。
「滚出去。」
魏潇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我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鲜少地感觉到了孤独。
老师的学生大多都死在我手里。
待我百年,她应该也不愿意见我。
这是老师死后,第五年的春天。
她是个小气鬼。
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
江一福低眉顺眼,又按照我的吩咐去取来惊鸟铃。
它悬挂在我窗前,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了太久,怎么摇晃都没有声音。
我不眨眼地看着它,直到眼睛酸痛。
不知何时,又沉沉睡去。
窗边的惊鸟铃原先在风中也无动于衷,却在下一刻,铃舌轻轻晃动了一下。
我在梦中,听见骤响的悠长铃音。
拨云见日。
再睁眼的时候,眼前人影晃动。
嘈杂的声音潮水般涌在耳边,像是有宫女匆忙的来来往往,我什么都听不清。
我就要死了吗?
这样也好。
「二殿下,别睡!」
「殿下!」
熟悉的声音像是骤然劈落在头顶的惊雷。
我猛地睁开眼睛,浑身上下的血都在这一刻奔涌沸腾起来。
我的老师曲潋素来一丝不苟。
此时衣袍上却沾着泥土,身前是泅开的殷红血迹,她紧紧地抱着我,少见的慌乱。
我低头,见自己腰腹间没入一支箭羽。
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我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是我十五岁上发生的事情。
秋猎时,太子魏潇与人斗气,临到头却不忍射杀那只被当作战利品的鹿,下意识偏了箭。
不巧,把刚刚过来的我一箭射落下马。
「老师?」
我怔然地看着她的脸,说不出话来。
曲潋捂着我的伤口,竭力镇静下来:「二殿下别动,已经去请太医令了,会没事的。」
伤口的血源源不断流出,我却半点都感受不到那疼痛。
天大的喜事砸在头上,几乎要让我笑出声来。
我竟然回到了十五岁!
回到了一切还没有开始,老师尚且意气风发的时候。
她的手温热,容颜鲜活,会说话,会害怕。
而不是在深冬的朔北,寂静无声地躺在棺椁里。
只看一眼,就让人在余下半生里夜夜难眠,痛入骨髓。
曲潋被我扭曲的脸一惊,安抚似的捂住我的眼睛,拍着我的脊背,刻意放缓了声音。
「老师在,不要怕。」
我闭上眼,忽然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忽然很想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自老师病逝的那个雪夜,我就成了徘徊在地狱里的恶鬼。
而今终于重返人间。
我绝不会。
不会再重蹈覆辙,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走向那个必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