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海市军区医院。
“楼桐秋同志,我谨代表中国医疗团队对你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所有同志,向海城大学第一位大体老师敬礼!”
刚签完遗体捐献的楼桐秋放下手中的笔,红着眼郑重回礼。
军区医院的院中眼中还含着惋惜的泪,“只是可惜了你,这么年轻就得了胃癌,不过这份遗体捐赠协议还需要家属签字,陆营长他舍得吗?”
说到陆泽城,楼桐秋一顿,脑海中闪过一张清隽的脸。
她笑了笑:“放心吧,我丈夫对我百依百顺的,肯定同意。”
“而且我是医生,我知道大体老师对中国医学实践的重要性,我这也算为国捐躯了,他是军人,能理解。”
有人接话:“整个医院,谁不知道陆营长对楼医生的好,结婚八年,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只是可惜,这样恩爱,却要天人永隔……”
说这话的人被旁边的人猛地一碰,乍然止住了声。
出了医院,楼桐秋回了家。
她刚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便看见一身绿色军装的陆泽城俯在台灯下,钢笔摩擦着日记本,沙沙作响。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先是下意识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这才转头看来。
“回来了?”他转身拿了杯子给她从保温瓶中倒了杯热水,“这么冷的天赶紧喝杯温水润润喉咙。”
楼桐秋接过水,目光扫过那本泛黄日记,眼睫轻轻颤了颤。
陆泽城作为军人,眼神向来都是坚毅的。
唯独在面对这本日记时,眸光中盈满了遗憾。
医院的同事们没说错,这样恩爱,却要天人永隔。
唯独错的一点,陆泽城爱的不是她……
他爱的人叫云禾,因病死在八年前。
一个月前,陆泽城出紧急任务不小心将这本日记落在了家。
楼桐秋终于忍不住好奇打开,这才发现,他在日记中写——
【1975年8月1日:云禾,你说你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见我结婚生子。我不会让你带着遗憾走的。】
那天,楼桐秋和陆泽城相亲认识。
听见她是医学生,陆泽城言辞中提及有个生病住院的表妹。
【1975年12月5日:云禾,我们打好结婚报告了,月底就结婚。她很好,就是一点也不像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这天,陆泽城亲自下厨给楼桐秋做了一顿饭。
“楼桐秋同志,以后家务我包,工资也上交,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当时楼桐秋想起妈妈临终前对自己说的,找男人不能看皮相,要看他的品行。
楼桐秋觉得,她很幸运,她喜欢的男人皮相和品行都好。
【1979年3月12日:云禾,我尝试过爱她。可是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你,是我对不起她,我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爱。】
那一年,楼桐秋的生日,陆泽城听说她想要一台电视,便用五十斤粮票和三个月士兵津贴换来一张电视机票。
楼桐秋感动得落泪,夜里起来,却看见陆泽城一个人躲在阳台抽烟。
……
【1983年5月6日:云禾,八年了。如果你没生病,我们是不是不会遗憾错过。】
日记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楼桐秋颤抖着翻阅完日记,终于明白这些年的陆泽城对她的相敬如宾从何而来。
他礼貌到,甚至结婚那天发生关系时都要询问。
“我可以脱下你的裤子吗?”
“我可以进来吗?”
楼桐秋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哭了一夜哭肿了眼。
第二天上班医院的护士长关心她时,她忍不住聊到这件事。
结婚二十年的护士长劝她:“小楼医生,陆营长是个好人,他也没出轨也没对不起你,这日子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楼桐秋也以为能过下去,可心里那个刺越扎越深,时时刻刻都在生长。
直到她发现自己确诊胃癌那一刻,心脏终于被痛意撕裂,她再也不想忍下去。
从回忆中抽身,楼桐秋将离婚报告和遗体捐赠协议翻到签字那页。
指着签名处那里,说:“医院发了个文件,需要家属签字。”
陆泽城看也没看内容,拿过钢笔就签下了名字。
他向来是这样的,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
不问原因也不问目的。
这样也好,她不必费尽口舌向他解释——她快要死了。
在死之前,她想恢复自由。
因为刚出完任务,接下来的日子,陆泽城难得清闲。
他每天从军区回来,总会给楼桐秋带她爱吃的糕点和小吃。
也会笑着问她:“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带你去逛逛百货大楼,买点时兴衣服。”
他依旧如以往那样,是个体贴爱妻的好丈夫。
恍惚间楼桐秋都会怀疑,之前看到的云禾,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直到这天,楼桐秋因为病痛的折磨,呕吐不止。
一同吐出的,还有一滩黑褐色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陆泽城虽然没看到她吐出的黑血,但还是担心坏了,一杯温水一杯温水地递。
“桐秋,快穿好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楼桐秋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病情,强撑着说:“没事,可能就是吃坏了东西。”
陆泽城眉头紧拧:“怎么会没事,生了病耽误不得……”
话音刚落,大门口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询问:“陆营长在吗?”
陆泽城皱了皱眉,却没有转身开门的意图,忙着给楼桐秋找衣服。
楼桐秋只好催促:“听这敲门声,可能是有急事找你。”
陆泽城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开门。
房间不大,楼桐秋清晰听见来人的声音:“陆营长,张婶儿忽然晕倒在家里,你快去看看吧。”
张婶是云禾的母亲。
楼桐秋攥紧手,下一秒就见陆泽城回头:“桐秋,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喝点热水缓缓,等我回来再送你去医院。”
他的那声‘耽误不得’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人却已经如一阵风般离去。
楼桐秋凝着他的背影,脑海里骤然浮现许多从前没有在意过的细节——
结婚的第二年。
她的父亲在任务中离世,成为了烈士,她去奔丧,临到火车站陆泽城却说自己有急事,让她一个人上了火车。
后来她才知道静安墓园有人闹事,是陆泽城去处理的,只因他害怕扰了赵云禾的清净。
结婚的第三年。
她意外小产,身为孩子父亲的陆泽城只请人来照顾,自己消失了整整一天,再回来时他眼眶通红。
楼桐秋还反过来安慰他:“泽城,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
可直到看到日记她才知道,那天是赵云禾的忌日。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是她太蠢。
楼桐秋扯了扯发涩的嘴角,强撑着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倒了一堆止疼药到手心,就着温水猛地灌下。
缓过来后,她拿着有陆泽城签字的离婚报告直奔政委办公室。
政委看着手里的离婚报告,忍不住劝:“小楼医生,陆营长是个好男人,别因为一时冲动错过一桩这么好的姻缘。”
“不是冲动。”楼桐秋说,“我签了字,陆泽城也签了字,说明我们都已经决定好了。”
她这八年成了陆泽城圆云禾遗憾的工具,已经足够可笑与悲哀。
如今,她不想死后墓碑上还要刻上陆泽城亡妻的名字。
政委一顿,叹了口气:“行,那我就帮你提交上去,审批下来估计要半个月,小楼同志,我再问你一遍,真的不后悔吗?”
胃里又似有利刃翻搅,楼桐秋摁下钝痛的胃,说:“绝不后悔。”
从军区出来,楼桐秋回头看了一眼大门。
有人路过,打趣道:“嫂子,又来接陆营长啊?结婚这么多年还这么恩爱,真羡慕。”
楼桐秋笑笑没说话。
以前她下班早就会来这里接陆知年,两人一起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再一起回家。
可是以后,她都不会再来了。
走到家门口,她听见里面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泽城,我知道,如果不是云禾走得早,你们现在娃娃都有好几个了。”
“但她人走了你就得往前看,我和云禾都希望你幸福,你现在不跟小楼通气,就把我带回家照顾,小楼怕是会有意见。”
楼桐秋是医生,凭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说话人的身体没什么大碍。
陆泽城接过话:“放心吧,婶子,桐秋善解人意,不会多说什么。”
“你现在脑梗,正需要人照顾,你安心住下,正好桐秋是医生,她照顾你我也放心。”
楼桐秋只觉得门把手上仿佛生了刺,那刺顺着血液传入心脏,疼得她站不稳。
她闭了闭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房门。
却看见入门柜台上,他们摆放着的结婚照已然被替换成了赵云禾的牌位。
中央还摆着一个香炉,插着三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