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年,我十三岁,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坐牢的姑姑出狱了。
我爸决定接她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炸锅了。
村长到家里劝他:「祥国啊,咱村里可没有人坐过牢,你把她接回来,村子名声就臭了。」
奶奶从大伯家一路骂到我家:「那个赔钱货当年敢逃婚,就该让她死在外面,你逞的什么能,家里钱多就该多孝敬娘老子,管什么闲事?」
就连妈妈都摔了筷子冲爸爸吼道:「林祥国,你要是敢带她回来,我就不跟你过了!」
只有村支书偷偷塞给爸爸五块钱:「林梅这孩子不容易,你家也就你还想着她,拿着,带她吃点好吃的。」
我躲在厨房,看着家里乌糟糟的气氛,不希望爸爸去。
可他还是带着一块豆腐出门了。
妈妈抹着泪,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拉着我弟弟林跃回了外婆家。
临走前对我说:「你留下看着你爸,那个女人要是敢吃咱家一颗米,我回来找你算账。」
我喏喏地点头,心里知道,她不带我是因为带两个孩子回去吃饭,大舅妈的脸色会更难看。
家里没人,我只敢煮点粥凑合吃了午饭,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到天黑,爸爸才带着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女人回来。
那就是我的姑姑林梅。
上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还是两年前有人来村里通知,说她要坐监,问家里有没有人要去看她。
她穿着大红色的衬衫,头发卷卷地别在耳后,漂亮极了,一点也不像村里其他婶婶灰扑扑的。
可她的脸色很冷,不耐烦地抬眼四处扫了扫家里,嘟囔道:「这破草房,连层瓦都铺不上,林祥国,你活得真窝囊。」
骂完,看着我问:「你就是小雪?你妈跟你弟弟呢?」
我爸也接口道:「快叫他们出来,你姑姑给买了肉包子,赶紧热一热你们分了。」
我看了眼爸爸,小声说:「妈不在,他们回姥姥家了。」
爸爸的眉眼一下耷拉下来,犹豫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子:「那你给自己热一个,剩下留给弟弟,我明天去接他们。」
姑姑却一下掏出三个包子道:「林祥国你有劲没有?十三四岁的娃都是牛胃口,一个包子你想饿死她啊,我买的包子用你做主?」
我眼浅,就这三个肉包子,我一下喜欢上了这个姑姑。
我变得更喜欢她了。
她竟然敢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我爸也不敢叫她,只让我好好看着姑姑,就早早往外婆家赶。
起床后,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我:「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去上学?」
我挠挠头小声道:「我去年小学毕业,我妈就不让我念了。」
她又问:「那你自己还想念吗?」
我摇摇头:「我成绩不好,不念了,等明年就跟我爸一起去窑厂做小工。」
初中一学期学费就要五块,顶我爸在砖???窑厂半个月的工资,村里的女孩都是不念初中的。
她不再说话,就着粥吃了两个包子,正吃着,我爸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后面没有妈跟弟弟。
姑姑咽下最后一口,擦擦嘴:「不回就不回,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求着回来。」
然后指指我:「你姑娘这几天就跟着我了,我要带她出去。」
我爸一瞪眼:「你刚出来,别再胡搞,还带坏小孩子。」
她也一瞪眼:「还想不想你老婆回来?想就别废话。」
我爸想,所以姑姑成功带走了我。
她从家里挑走一个带盖的空筐子,带我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镇上公交车站。
那辆车我一辈子都记得,蓝白色的外壳,长长的车身,从前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天却第一次能上去,两毛钱的车票,26 个座位。
车票值小半斤猪肉,坐的人并不多,我们找了两个并排的位置,姑姑让我靠窗坐着。
她说:「一路上好好看,不准睡觉,回去我要考你。」
不用她说我也不会睡,城里啊,我都没去过,就连镇上,也就逢年过节来两次。
黄黄的泥土地渐渐变成平稳的沥青马路,路上还有好多汽车,路边的楼也很高,都跟语文书上说的一个样,我悄悄把手伸出窗外,感受那股疾驰的风。
两个多小时,一晃眼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