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来报时我正在舞枪。
枪尖寒芒闪烁,如灵蛇吐芯,稳稳扎进身前稻草人中,稻草人疯狂挣扎起来,发出尖锐痛苦的号叫。
暗黄色的符咒贴在它前后,将妖物牢牢镇压在木桩上。
这是夫君从战场上俘获的妖物,智力低下,却近乎有不死之身,无论受多重的伤,只需要塞些稻草进去,它就又恢复如常了。
我喜欢练武,萧蕴特地送回来一只给我做靶子。
旁边捧着汗巾的玉儿神情紧张,怕得不行。
有小侍女匆忙闯进来报,说将军进了柳应如居住的地方,不多时两人的动静响彻整个西苑。
她年纪小,没见过这种动静,吓坏了,什么礼数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来报给我。
玉儿一听,脸色顿时垮得比她第八个老公去世时还难看。
“夫人,我就说咱们不该收留表小姐,她……她哪儿不能去啊,您让她住进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我接过汗巾,心中感叹。
柳应如的魅力不减当年,只是十年不见,不知道这些年她又经历了些什么。
柳应如是我的表妹,自幼父母双亡,被接到我家。
从六岁起就和我同吃同住,一同长大。
柳应如是个美人,从小就压我一头。
不只容貌,她性情乖顺,聪明讨巧,什么都好,叫人格外喜欢。
我也不例外。
我从出生起就是个皮猴子,成天爱爬树打架,为了一支宝剑能和我哥哥谢维扬掐上三天三夜。
和柳应如站在一起,我简直像个乡下来的土丫头。
和我比起来,柳应如倒更像是江南协领家的嫡小姐。
柳应如一生什么都好,唯独姻缘不利。母亲给她谋划了好几次婚事,每一次,她的未婚夫都离奇暴毙而亡。
柳应如因而被传出个克夫的名头来。
后来母亲去庙里求签,解签的姑子说:“小姐贵不可言,自有归处,夫人不必着急。”
柳应如虽然没有夫君,却有不少情人,头一个就是我的哥哥谢维扬。
我在十二岁那年就撞破过谢维扬的好事。
他是个变态。
柳应如和我同岁,他从小就格外喜欢这个娇软的表妹,对她多有偏爱。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对自家表妹怀着那种心思。
我向母亲告状,母亲却轻描淡写地说,这不过是兄妹之间的情谊,所以与旁人不同些,不要紧的。
“表兄妹之间青梅竹马,相互爱慕,以后亲上加亲更是一桩美事。”
母亲的语气欣喜,真恨不得能一辈子把柳应如留在身边。
自我撞见过一次柳应如被欺负,就仿佛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
三天两头,时时刻刻,几乎都能撞见柳应如的窘境。
有时是在亭子里,有时是在假山后,最离谱的一次是在家宴上。
我实在是难以置信,可其他人都像是盲聋哑瞎一样毫无察觉。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我当场踹翻了桌子,把柳应如带走了。
谢维扬反应极快,没在众人面前丢脸,但他更讨厌我了。
我在年夜饭上无礼,被罚跪家祠,柳应如悄悄来给我送饭,中途又被谢维扬劫走了。
我听见他说。
“柳青青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惦记她?你看不出来她就是嫉妒你,嫉妒我们都喜欢你,她没人爱,才处处搞破坏……”
柳应如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延河上被风吹伏下去的水草。
“表姐是心疼我,我也很喜欢表姐。”
“你就是太心善了,什么人都喜欢。那你喜欢她更多一点,还是喜欢我更多一点……”
两个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扒在门后看,看见柳应如在夜色中挣扎。
那挣扎太轻了,谢维扬把人带进怀里,把这种反抗视为情趣。
柳应如日渐长大,她的名气也响彻江南,甚至传到了上京。
大诗人粱煜远远地在宴会上见过她一面,回去写了一首江南美人赋,从此天下人都知道谢家有这样一位美人。
登门求娶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谢维扬气急败坏地在家发了好大一通火,不许柳应如出嫁。
在面对柳应如的事情上,我们全家人都出奇地一致。
父亲、母亲、谢维扬,我们都不希望柳应如离开谢家。
谢维扬在家里愈发地不遮掩了,像一只发情的公狗。
母亲给柳应如备了不少补品,甚至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管家,誓要将柳应如培养成谢家的掌家媳妇。
家里的氛围愈发和睦友爱,大家团团圆圆地坐在一桌,直到我又一次踹翻了桌子。
“谢维扬!你有完没完!”
这次我踹错了,丢人的是我的父亲。
家里乱得像一锅煮坏了的却还驮在灶上的粥,黏腻地糊成一团,缓慢地咕噜着,各色红白黄紫从泡泡里挣扎着冒出来,又跌下去融为一体。
我期待着有一把火可以把整个锅都烧得裂开,大家一起掉进灶炉里。
父亲和谢维扬在家里打了起来,母亲拉都拉不住,柳应如低头不语。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这顿饭吃得热闹极了。
母亲终于坐不住了,她正式决定要给柳应如相看亲事。
即便家里两个男人的心都扑在柳应如身上,母亲待柳应如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从此家里不讨喜的女人又多了一个。
我受罚的次数变少了。每次父亲再罚我去跪祠堂,母亲便提前在耳房里铺了床让我一觉睡到天明。
家里往来的人多了起来。
柳应如,整个江南最出名的贵女,没有谁不想把她娶回家里做儿媳妇。
各家夫人喜笑颜开地来,最后却都愤而离去。
谢维扬体面都不要了,谁敢上门来提亲,他就提着剑冲出来,把那人叉出去。
后来谢维扬的同窗求上门来,那是江宁府尹的次子,又请了父亲的老师做保。
父亲只是犹豫了片刻,母亲立即同意了,两家飞速定下亲事。
可惜才换了八字,没多久就传来消息,那位公子在踏春郊游时不慎坠马。
死了。
后来母亲又陆续替柳应如定了几家门当户对的男儿,但他们总会因为各种离奇的原因暴毙而亡。
尽管如此,想娶柳应如的人还是如同过江之鲫,绵绵不绝。
柳应如第六个未婚夫婿的丧报传来时,她正在秋千架下看书,手里捧着一本老庄杂篇。
我在一旁练剑,剑气惊鸿,将纷纷扬扬的落叶劈得稀碎,被风一吹就像是无数金尘一样把柳应如笼在其中。
她静静地翻着书,像是误入凡间的神妃仙女一样。
母亲的叹气声从房间传到院子,她无力地挥手,叫人从库房里拿出成批买的奠仪送过去。
柳应如也叹了口气,放下书跪到母亲面前。
“舅母对我的好我全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应如是不祥之人,不想再连累无辜的人了。舅母不用再为我忧心了,我想出家,请舅母成全。”
父亲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人还在院子外就听见他的笑声。
“我早叫你别多生事,白做这么多功夫,老天都觉得如儿该留在咱们家。”
他跨进门时正好听见柳应如的话,立刻变了脸色,指着母亲骂道。
“如儿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给她找的什么夫婿?一个个都享不了福气,全是短命鬼,这不是折了我们如儿的名声!
“我就知道你先前对如儿的那些好处都是装出来的,你就是嫉妒如儿。你以为如儿现在担了个克夫的名头我就会冷落她吗,你这个毒妇,你做梦!
“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些天我已经看明白了我的心,我绝不能失去如儿,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的。你看那些不该觊觎如儿的人一个个全都死了,这些都是报应,是上天给我的预示。
“我决定了,我要亲自迎娶如儿。”
“你疯了!”母亲惊得站了起来。
“你疯了!她是你外甥女!我和应如青梅竹马,要娶也该是我娶!”谢维扬也冲了进来,怒不可遏。
两个人又打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看向柳应如。
她被推搡的两人撞到一边,额头磕着桌角上见了血,母亲正扶起她。
柳应如轻轻抹了抹血迹,掀起眼皮看着打成一团的父子俩,一贯柔顺的双眸也像染了血一样。
我从没见过柳应如这副表情,正待仔细看,她却又低下眼睛靠在母亲怀里,有气无力地劝架。
“别打了~”
最后谢维扬还是没争得过父亲,毕竟哪有儿子打得过老子的。
父亲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当堂拍了板:他要娶柳应如为妻。
柳应如进门后和母亲并列为平妻,不分大小,将来还要上谢家的族谱。
可惜父亲也是个没福气的。
不到一个月,父亲也暴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