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国,兵部尚书府门口。
水霓裳扶着车檐下马车,长发披散,赤脚踩地,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鹅毛大雪落在她瘦弱的肩头。
转瞬又化成雪水,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大小姐......”一个漂亮的小丫鬟冲过去,把厚实的狐裘披风披在她身上。
“您受苦了,老爷夫人已为大小姐设宴接风洗尘,为你庆贺生辰。”
水霓裳推开披风,任它掉在地上。
和雪地融为一色。
眼眸里的寒比天气更甚。
“爹娘在何处?”
“在梨花轩。”
水霓裳直接去梨花轩。
丫鬟捡起披风,抖落上面的雪。
心疼的跟在水霓裳身后。
一路上,下人们纷纷驻足,捂嘴,眼露惊讶的看着水霓裳。
“天啦,大小姐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看来冰狱之刑确实厉害,连武功高强的大小姐都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难怪老爷夫人要让大小姐代替二小姐受罚。”
“嘘,可别说了,夫人警告过,不许再提这事儿,免得二小姐内疚伤心。”
丫鬟们的话落入水霓裳的耳朵里。
如钝刀子割心。
怕二妹妹伤心,所以连她受刑的事儿也不能提是吗?
他们都心疼二妹妹。
那谁来心疼她?
三个月前,二妹水芙蓉意外害得容贵妃流产。
皇上多年无子,十分看重容贵妃的这一胎。
所以,皇上震怒,罚她受冰狱之刑三月。
可爹娘怜芙蓉身子瘦弱,受不得刑。
便诓骗自己回来代替。
他们写信说娘有疾,急归。
她以为是娘体内的‘蛛毒’发作,命在旦夕,这才急忙赶回。
谁知,等来的是娘朝她下跪。
“你从小练武,身子强壮,冰狱之刑必不会让你受太重的伤。
再说了,你妹妹身子孱弱也是因为五年前为你挡剑的缘故。
你就算还你妹妹的救命之恩吧。”
边境的陆远之战正焦灼,她是军师,本不愿留下。
但母亲长跪,救命之恩高悬。
她没办法,只能同意。
她当时想着:从此,她水霓裳便不欠水芙蓉了。
梨花轩门口。
丫鬟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脸上漾笑,疾步走在被扫的干净的台阶上,手中端着各色美味。
屋子里欢声笑语。
但是这笑声在水霓裳走进去后哑然停止。
大哥水无痕最先看了过来。
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水霓裳。
见她脱簪披发,白衣上肮脏的血迹斑斑,赤着的脚被冻得青紫,上面还沾着雪。
心想:她这是博同情,求安慰,让他们内疚来了?
太有心机了!
他俊美的五官微微皱起,“霓裳妹妹,你回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嫌弃和不欢迎。
二哥水无霜也放下筷子。
常年待在军营的他,自有一股睿智和威严。
让人敬畏。
他语气淡淡,“你先去换件衣服,好好洗漱打扮一下。
今日是妹妹生辰,可不能让她沾染了你身上的晦气。”
闻言,水霓裳犀利的眼眸扫过去。
晦气?
她为水芙蓉受一身伤回来。
他们不关心一句也就罢了,不给她过生辰也无所谓。
但凭什么嫌她晦气?
水霓裳在心里冷笑。
面上波澜不惊。
冷冷的看着他们。
水夫人莲步过来。
伸手拉水霓裳的手。
只是在触及她如冰块一般的手后,又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眼底愧色一闪而过。
她道,“霓裳,这三个月,你受苦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挺过来的。
若是你妹妹去,必然不死也残。这一次,你又救了你妹妹的命。”
她转头看向水芙蓉,“芙蓉,快过来谢谢你姐姐。”
水芙蓉小跑过来,星星眼崇拜的看着水霓裳,“姐姐,你真厉害,居然能从冰狱回来。”
水霓裳不接她的话。
只是脚步微微往后一退。
水芙蓉眼底的幸福和欢乐,刺了她的眼。
刺的她眼睛疼。
疼的要流泪了。
但她努力强忍着。
表现出一副漠然的模样看着水芙蓉,“欠你的,我还完了。”
说罢,便看向主位上的父亲,“这是我第三次救你们的宝贝女儿的命。
欠你们的,我还完了,以后我与你们各不相干。
今日回来,我要一份断亲书。”
她再也不想和这群自私的人做亲人。
这些年,每每水芙蓉犯事儿,都要她承担责罚。
这一次......甚至害得她只剩三个月的命了。
是的,她的生命只剩下三个月了。
所以,她只想为自己而活。
不想最后三个月还要还他们的债。
水尚书眼底一片愤怒,“不就是让你替你妹妹去了一趟冰狱嘛,你就气到要和我们断绝关系?
哼,若不是你妹妹当年替你挡了一剑,身子太弱,咱们何需求你?
你妹妹为你挨剑都无怨无悔,你为她受点苦就要死要活。
简直没良心。”
水霓裳死死咬着牙关。
胸口怒火腾起。
“早知如此,我宁愿受剑的人是我,也好过总受你们威胁。”
水尚书气急,三两步跨到水霓裳的面前。
扬手。
水霓裳丝毫不惧,甚至把自己的脸递过去。
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
打吧。
你尽管打死我。
我倒是要看看,一个亲手打死自己孩子的父亲,余生可能安稳?
可她想象中的巴掌却迟迟没落下。
最后。
水尚书用力落下了手,青筋暴起,咬着后槽牙,“水霓裳,你是平白长大的吗?
如今学了本事了,便敢和我们叫嚣了是不是?
给我滚,滚到院子里跪着,不认错不许起来。”
他不喜欢水霓裳看他的眼神。
冷漠,失望,决绝,强烈的疏离感......
这种有什么东西在脱离他掌控的感觉并不好。
水夫人见状,连忙拉着水尚书的胳膊,道,“夫君,她刚受刑回来,闹脾气而已。
还是先让她回去换衣服,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吧。”
她的话刚刚说完。
一旁的水芙蓉却说,“娘,你也太小瞧姐姐了,她可是能一枪斩下敌军首领头颅的女将军。
区区冰狱之刑而已,还能伤着姐姐不成?
我真羡慕姐姐,要是我也这么厉害就好了。”
她说着。
委屈的低下了头。
“我真没用,若不是我身子不好,便不必为难姐姐了。
害得姐姐生气,是我的错。”
她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
楚楚可怜。
这下,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了水芙蓉身上。
他们都安慰她。
哄着她。
好像受伤的人是她。
水霓裳看着他们全家和睦,而自己像个外人的样子,说不伤心是假的。
她也是他们的女儿啊。
为什么他们对自己就能这么狠心?
“呕~”
突然,水霓裳猛地吐出一口血。
身子直直跪下去。
膝盖在地毯上也发出闷的一声响。
好像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水霓裳一手撑地,努力想克制那胸口不断往上涌的血腥气。
但是她没忍住。
又是一大口血吐出。
染红了那米白色的芙蓉花地毯。
水夫人震惊的转头看过来,“霓裳。”
她大喊一声,“来人,叫府医。”
水夫人着急不已。
水尚书却冷着声音道,“她是练武之人,吐点血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看她就是看到我们都在关心芙蓉,这才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水无痕也语重心长道,“连自己亲妹妹的醋也吃,真是无可救药。”
他在心里鄙夷水霓裳故意‘争宠’的行为。
水无霜没说话。
只是那看水霓裳的眼眸带着一丝疑惑和思考。
水霓裳听着他们的话,内心一片冰凉。
看吧,这就是她的家人。
她还在奢求什么?
她扶着丫鬟的手,咬牙努力站起来。
看向水尚书,坚定的说道,“我要断亲书......”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彻底失去知觉。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双眼无神的盯着粉色床顶。
眼底一片死寂。
丫鬟看着她,眼泪簌簌的落下,“大小姐,你可算是醒了,吓死奴婢了......
你感觉好些了吗?饿不饿?”
水霓裳淡淡的点头。
“那我去给大小姐煮面,你等等我。”
桃红高高兴兴的去了厨房。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水尚书夫妻刚从水芙蓉的院子里出来。
水芙蓉自责自己害了姐姐。
哭了很久。
二人怕她哭的太伤心又伤了身子,这才陪她到这么晚。
他们都没来得及去看看水霓裳。
现在看到桃红,水夫人便想着问一问。
“霓裳如何?”
桃红想到大夫说的话,瞬间便红了眼眶。
一旁水尚书不耐烦的说道,“她在战场上再严重的伤都受过,何必在我面前做这幅样子?”
桃红,“可是大夫说大小姐她......”活不过三个月了啊。
而且,大小姐身上全是伤。
鞭挞的,铁烙的,冻伤的,还有尖锐的东西刺穿的。
新的,旧的,密密麻麻。
没一处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