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仙山,生不渡。
黄昏时分,夕阳残照,岸边的一块岩石之上,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头系青巾,脚踏草鞋,衣着褴褛,身形清瘦,皮肤有些暗黄,神色带点迷茫。
他一只手握着酒壶,一只手捧着一本厚书。
来到这荒郊野岭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少年以采药,酿酒,打渔为生,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这河边坐一坐,看一看夕阳,吹一吹河风,饮几口清酒,伴随着星月的降临,缓缓地入眠。
他叫许逆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自己觉得应该只能勉强——算个人吧。
……
今日是他的养父渔父的忌日,他买了些香烛和贡品,早早地来这河边祭祀,吹了一天的风,也喝了一天的酒。
这会儿酒劲儿已然上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少年往河里倒了一杯清酒,低声轻喃。
“苦心孤酌,不知明日,人至于此,可谓苟且,渔父大人泉下有知,非小子甘于如此,实乃命由天定,非人力能为也。”
心中如是念叨着,瞧着还有几分天色,便又看了看书,没过多久,眼皮越发的沉重起来,便就地躺了下去。
……
待得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不知沉睡了多久,只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所发生的事情,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感觉到身下一阵晃荡,耳畔隐约传来三五成群的少年男女的欢笑声。
他打小在江畔长大,便是名字里也带个舟字,这种感觉他很是熟悉,几乎不用睁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自己是躺在船上的。
“如果有一天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去往郡里的道院的船上,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那该……有多好。”
许逆舟曾幻想过这样的场景,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幼稚的带着期许的目光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耳畔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许逆舟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甲板下面的舵舱之中。
站在自己旁边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船家。
那船家头戴斗笠,深陷的眼珠里带着一抹柔和之色,他手里端着一碗姜汤,面容里带着几分沧桑的气息。
“把这个喝了吧。”老者将姜汤放下,往火盆里加了一根木炭,便坐了下来,十分平和的说道。
心下诧异的同时,许逆舟又一次打量了一下四周。
“不是在河边喝醉睡着了吗?怎的就跑到船上来了?”
他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起身吞吞吐吐地道谢,而后又忸怩地正要询问,那老者好似知他要询问什么,说道:“你是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吗?”
见许逆舟木讷的点头,老者拨弄了一下炭火,顿了顿,接着说道:“这是通往无为宗的船只。”
许逆舟皱了皱眉,自然而然的问道:“无为宗?”
老者平淡地说道:“我们在途经生不渡的时候,瞧见岸边亮着烛火,此次负责来夜长郡招收新人弟子的‘仙人’和我一起下船查探,发现你昏倒在了岩石之上,便将你救了起来。”
“不过你身上酒味太大,不好放在船舱里面,便由老朽照看。”
“那仙人让我代为转达,说‘你资质普通,去无为宗做个杂役弟子也并无不可,若你醒来,不愿前往,便教我移船靠岸,你可自行离去,若你愿往,便随我们一同前行。’”
许逆舟听老者娓娓道来,心中那突然间回到过去的念头也自然破灭。
兀自联想起这几日正是郡里一年一度的仙门选拔大会的时候,每年的仙门选拔大会之后,的确会有不少小门派招不到弟子,便会降低门槛,即便如此,仍旧是极难招收,这老者怕是多半所言不假。
只是自己喝醉了,被这无为宗的‘仙人’误会是昏迷了,故而救起,虽然觉得有些巧合,心下倒也不难接受。
后知后觉,方才想起老者在询问自己,心中暗暗苦笑:“仙家门派……”
他觉得有些嘲弄。
不过转念又想,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去哪里也都只是个落脚的地方。
如是去这无为宗做了杂役弟子,虽不能修行,倒也是能圆了亡父的遗愿,一念及此,便也不再纠结,拱了拱手,“多谢长老,小子求之不得。”
那老者点了点头,却又摆了摆手,说道:“我可不是长老,也非无为宗的人,不过是这条河上的一个渔夫罢了,‘仙人’给了钱,叫我来开船而已。”
许逆舟看这老者同自家一样,相貌平庸,衣着寒酸,言语之间十分随和,倒也不像仙门中人,颇觉有几分自来熟的感觉。
正想的出神,忽然间听得上方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许逆舟收摄心神,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这个角度犹如坐井观天,只能看见一个楼梯,心中虽有几分好奇,不过到底还是没有走上去。
片刻的安静之后,又听得几声问候的声音响起,“穆师姐!”
那师姐淡然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且早些休息吧。”
许逆舟听这声音如山间清泉一般冰冷,恍惚间回忆起刚刚梦中的那朦胧的女子。
那种朦胧的感觉,使得他心中有着一种想将其看清楚的好奇,不过许逆舟的性格是决计不会主动的。
他能够想象得到上面的场景,众人口中的穆师姐,应该便是此次负责来夜长郡招收新人弟子的师姐。
也正是她和这老人家一起,将自己弄到船上来的。
说完上面又再次安静了下来,许逆舟喝完姜汤之后,升起一番比醉酒更浓烈的困意,倒头又睡了过去。
第二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清晨时分,天气格外的凉爽,许逆舟感觉自己空前的耳清目明,这种感觉可以说是舒适到了极致。
这段时间,他一直是一副浑浑噩噩的状态,想做点儿什么都总提不起精神,现在的精神状态好似又回到了几年之前一般。
许逆舟心想可能是昨夜睡得很好的缘故,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听得上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渔夫正在打扫地板。
许逆舟顿了顿,说道:“我来帮你吧,老人家。”
渔夫停下手中的活儿,说道:“这倒不用,你上去瞧瞧吧。”
许逆舟摇了摇头。
渔夫说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上去和那些年轻人一起接触一下呢?”
许逆舟说道:“没事的,以后有时间。”
渔夫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打扫起来。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上方突然尖叫了一声,“啊哟!”
渔夫脸上依旧十分平淡地说道:“到了。”
许逆舟和老人一番辞别,这才缓缓跟在人群后面走了出去。
许逆舟这才见到众人,在那人群之中,赫然一眼瞧见了一位身姿十分轻盈,五官极为娇俏的红衣女子。
“难道她就是穆师姐?”
心中如是猜测,许逆舟开始移目四周。
只见此处仙山悬立,层峦叠翠;游云如丝,天朗气清;瀑布高挂,仙鹤空鸣;霜叶入潭,桃竹横生。
真叫天上宫阙,不负仙家门派之名。
“仙门……”
面对如斯美丽的景色,许逆舟非但没有流露出欣悦之色,反而心中轻叹了一声,低下了头。
一行少年男女从甲板之上走了下去,只见岸边,站着一个青年男子,那男子说道:“我是内门的邹白东,接下来就由我来带领大家。”
众人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这才想起招收他们的穆师姐,已然不知何时离开了,略微问询了几声,然后还是随着青年师兄的脚步走了上去。
许逆舟机械地跟在众人后面,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前山的脚下,那里赫然立着一块极大的平整石头,石头的右上角书写着三个大字——无为宗!
“通忆灵石……”
许逆舟冷不丁抬起头来,看见那块平整石头,不由得皱起眉头,神情开始变得有些慌张起来。
邹师兄停下脚步,说道:“这块石头是一块通忆灵石,你们大抵都是从道院里出来的,可有人知晓这通忆灵石为何物?”
眼见邹师兄发问,许逆舟将头埋得更低,生怕对方会注意到他。
这时有一个少年上前一步,嘿嘿一笑,说道:“这通忆灵石有记忆之功效,若从道院出来的弟子的信息都会被记录在这灵石之上,而后在这片大陆的任意一片角落里,只要与这灵石感应,都可读取出来以前在道院里的信息。”
许逆舟自然地寻声望去,但见那少年面容奇特,生的一张猴脸,长着一对鱼眼,耳垂极厚,年纪不大,腮帮子上却长满了胡子。
邹师兄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们来感应一下,宗门那边会根据你们的信息给你们分为亲传,内门,外门,杂役弟子。”
话音刚落,少年便将手掌贴在了石块之上,那石块旋即如同水面一样荡开,须臾之后,便有一段金光闪闪的文字呈现出来,紧接着有一个金属般的声音从那石块里面迸发出来。
“吴四通,黄阶低级道院。”
作为第一个检测的少年,自然不乏讨论的声音。
“原来大名鼎鼎的风铃耳吴四通便是他呀,那一对耳垂当真没有叫错。”
“此人消息灵通的很,便是这次无为宗招收新人弟子,据说他也帮了不少的忙。”
吴四通方才下来,许逆舟瞧见那红衣女子相继跟了上去。
“赵俏雅,玄阶中等道院。”
听得这话,许逆舟略微发呆。
“玄阶……中等道院么?”
随着众人一个一个的感应,场下或唏嘘,或赞叹,终究还是轮到了许逆舟,他低着头,来到石块下面,闭着眼睛,手指战战兢兢的,神情看上去似乎特别纠结。
下方有人说道:“就是他,好像是穆师姐半路抓来滥竽充数的。”
这些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许逆舟是直接被带到舵舱里去的。
“方才没有注意到,这人看上去也太不起眼了些。”
这话像是提醒了许逆舟一般,他眼中闪过一丝灵光,低声道:“……那个……我没进过道院……”
说罢,下面立即传来一阵讥笑之声。
“我就知道,哈哈哈!”
“这无为宗的门槛也太低了些。”
“看上去这个滥竽不是一般的滥呀,什么世道了?居然有人没进过道院?”
邹师兄知晓这人是穆师姐招进来的,故而不问缘由,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喧闹,转而说道:“没进过道院的话便来记个名字就可以了。”
众人这才停止了讨论,不过心中对于此人已经是有了不好的印象。
许逆舟如释重负的走了下来,低着头从众人的身前走过,他此时身上还有着酒气,衣着也很是脏乱,本不英俊的样貌是决计撑不起这身行头。
许逆舟一眼瞧见的那红衣少女赵俏雅更是毫不掩饰厌恶的神色,捂住了口鼻,别过头去。
许逆舟倒也不以为意,缓缓地来到邹师兄的前面,在那名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许逆舟,逆水行舟,大道如此……倒是个好名字。”邹师兄平淡地评价道。
许逆舟道了声谢,识趣地退回到人群的最后面去。
然后邹师兄便领着众人来到一间宏大宽敞的楼阁里,那楼阁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人,想来是别的师兄师姐招来的。
许逆舟这一路之上虽然沉默寡言,不过多少还是从这样同门口中听闻了一些关于无为宗的情况。
无为宗不同于夜长郡四大宗门,没有多久的历史,又没有什么名气,招收新人弟子的方式也自然不同,便是广泛地捕鱼撒网,由往届弟子出去招收,算是一种历练的方式,宗门会根据弟子招收的情况发放酬劳。
这也是他自己觉得为什么会被招进来的主要原因。
一直到正午时分,又陆陆续续地有几个师兄领进来一些新人弟子,这时楼阁里约莫聚集了一百余人。
过了很久,许逆舟听得周围又嘈杂起来,再次抬起头来,发现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长袍老者。
老者仙风道骨,白发苍苍,脸上不苟言笑,来到前面,开口说道:“骆星然,宋万里,你二人上前来。”
随后便有两个少年站起身来,走到前面去,余下众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许逆舟看向那二人,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想要躲避,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便又重新气定神闲起来。
吴四通不知如何识得,喟然叹道:“啧啧啧,那长老是有‘三步踏天’之称的张长老,修为强悍,在这夜长郡算是难逢敌手。”
有人附和道:“那被张长老选中的弟子是直接收为亲传弟子了吗?”
吴四通点了点头,说道:“多半如此了,这两个师兄都是我辈翘楚,据说几年前曾有幸去天道院进修过一段时间,更是在今年已然通过了仙门选拔的考核,宗门许以厚禄方才招收进来的,与我等不同。”
“那穿着一身白袍的名叫骆星然,是夜长郡鼎鼎大名的四艺道院的骄子,据说此人在道院里便已经达到凝气三层的境界,这般实力,便是进入那四大仙家门派,也定当不落人后。”
“长老右边的那个少年名叫宋万里,这宋万里乃是夜长郡首富宋光义之子,家里有钱,长得又英俊,天赋还如此出众,当真是人比人,不如人呀。”
这两人许是新人弟子的门面,张长老有意的让他二人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那二人依次道来,方知吴四通所言不假,又听他二人语气温和,举止儒雅,哪里有半点儿纨绔的架子?
讨论之声渐渐地沸腾起来,不少少女看向那二人的目光之中,已多了几分羡艳之色。
这般目光与看待许逆舟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仰望,一个鄙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