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娘并非是天生盲人。
春栏阁把她养到十四岁,教会她诗文歌赋,琴棋书画,独独没教她礼义廉耻。
就把她的双目刺瞎,白纱遮目芙蓉面。
当做了一块儿风月招牌。
她软弱无能,懦弱可欺,若在个好人家也就罢了。
偏偏身不由己,盛世浮萍。
就是这样一个性子软成烂泥一样的人儿,意外怀上了我,还生生保下了我。
一顿毒打后,老鸨没来得及灌她红花。
人就被县太爷赎走了。
原来这样软弱的玩意,素日安静无言,从未生过反抗之心,居然张口求到了县太爷身上。
县太爷当然不是个好东西。
他出了香房,逢人就讲,春栏阁的小秋仙瞎是瞎了,居然也会在床笫之上卖弄风情,真真是稀罕极了。
说来我烂命里倒还沾了点儿运,偏是县太爷的种。
虽然她身份低贱,可县太爷荒淫呐。
大抵又遭了什么报应,膝下无儿,于是县太爷就咬牙将我娘赎出春栏阁,安排在外院。
好景不长,娘实在没给自己挣命,只生下我这无用女婴。
我出生三年内,她再无所出。
县太爷就对她完全失了耐心。
可我娘貌美多才情,性子又极软,逆来顺受的像头牲畜。
遑论城中男子好盲妓,已成时兴。
于是他起了歹心。
把我娘当成了卑贱却好使的物件,笼络各色贵人。
所以在我幼时记忆里,县太爷鲜少见一面,连娘也是月余回一趟院子。
即使回来,待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又被一顶小轿匆匆接走。
不过她但凡回来,总会给我带一捆扎赤豆糕,或是一根头绳,再或者是一双绣鞋,一件衣裳。
有时候我等不及,每每从墙根爬出去,总能听到有人说她肮脏污秽,满身污浊,下贱不堪。
我有些不解,我娘身上其实总是香喷喷的。
所以怎地就肮脏。
又哪里来的污浊呢。
不过心头虽这般想,我也从未与他们争辩一句,只是咕噜着眼珠子听,听到乐处甚至也与他们一起合掌大笑。
每每会被老嬷仆拽着衣领回去。
渐渐地,街坊邻居就开始背着我讲话。
有人骂我痴儿。
又道我生来晦气,盯着人看时总让人心悸,不似寻常孩童。
后来他们大约也发现我傻得要命,也就不避讳我了,该骂骂,要指指点点的时候,就差把指头直接戳我头上,仿佛隔着我能戳到我娘头上。
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也就知道娘这一辈子都不会招人喜欢的。
她在这世道,哪里能算人。
我嚼着偷偷买来的糖葫芦,只觉它红彤彤,甜津津的。
那些人的话轻薄薄的,像用尖尖的长指甲划着铁片,喇耳得紧。
天也热得要命,闷闷地像被一大团大团的棉花蒙住了耳鼻口,我倚着墙角听,突然就没了兴致,将手里未吃完的糖葫芦随意丢在了地上。
不远处墙角蹲着的一个乞儿看到了,两眼放光,轱辘着身子就来扑那掉在地上的糖葫芦。
就在他近在咫尺那刻,我却伸出脚狠狠碾了碾糖葫芦,黄澄澄糖浆很快裹满了泥,随即又被踩的稀巴烂。
乞儿朝我投来愤恨的视线,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他也只敢这样看着我罢了。
无趣,我松开了脚。
糖葫芦稀罕,却又没那么稀罕,这买糖葫芦的铜板是偷娘荷包里的。
反正她是个瞎子。
反正她又看不到。
其实我有时也很疑惑,她穿丝带玉,如何穷成这个样子,连些银钱都少得可怜。
直到后来,我想通了——
供她穿丝带玉是让她取悦人的手段,我娘这样的蠢物,大抵是没人会再给她支出别的银钱的。
只是我也实在想象不出,她用来养我的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碎银铜板,到底是怎么佝着玉体求来的。
想想,竟然可笑至极。
院落不大,除了娘,只我与那一个老嬷仆。
老嬷仆对娘好,但不喜我。
她和墙外那些人一样,厌我恶我,嫌我怕我。
她知晓我和别的孩童不一样。
我幼年才会走路,就懂作弄我的盲娘。
我跟在娘身子后面哎呦哎呦直叫,喊得她心慌不辨方向,看她一头撞上院里杏树就咯咯笑,惹得她泪湿丝巾。
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就已经知晓怎么中伤旁人,老嬷仆早年丧夫,中年丧子,没少被我翻陈年伤疤。
也曾与旁的孩童因野貂争执过,老嬷仆怕我惹祸就拉了偏架。
我心狠高举白貂狠狠往地面一摔,登时血肉横流,那孩童吓尿在地,嚎啕大哭着要找他娘。
……
老嬷仆觉得我心狠,不能通人情理。
常对娘说,我生而不善,野而不化。
我娘却只是轻轻地用帕子擦擦手,爱怜地摸索我的脸,摇头道:「我儿多慧,很好,这样很好。」
我不懂她好个什么劲儿。
如白糕一样的颈子布满红痕,也有心思谈什么好不好。
我心底讥讽一笑,却反手勾出了她腰间的青色荷包。
一点碎银也没,只剩三五枚铜板。
我皱眉,不高兴地把荷包揉皱。
下一瞬却察觉娘轻柔的手灵活地解开了我的小发髻,重新绑了两个花苞。
垂下来粉色的缎带上绣了两颗小小珍珠,并不显精美,是说不出的廉价。
我心里想,怪不得越发穷得叮当响,原来净整了些没有用的玩意。
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像我娘。
她除了好看之外,没用,软弱,像一脚就能踩烂的花。
我厌恶她。
可她死了。
死在我同样厌恶的夏天。
我找到她尸身的时候,她已经被扔在偏巷多日了,蝇虫死死围绕着她,她也早已不成人形。
我不知道她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等我从乱坟堆背了个破草席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背上的皮肉都粘连在地上。
扒都扒不下来,浑身上下根本没一块完整的好肉,血干涸一片,红的红,黑的黑,肉软的烂,烂的软。
于是我捡了个木板,一下一下,把已经黏牢固的血肉铲了起来。
拼凑在一起,娘像被踩烂的糖葫芦。
我把她卷了起来,拖着走了整整一夜,蝇虫也跟了我一夜,嗡嗡地在我耳边不停。
等草席彻底散破了,也就到了地儿,我突然一阵作呕,从胃里反上来的酸让我直干呕。
呕了不知多久,浑身脱力。
我就靠着这副破草席,坐到了天亮。
天亮了。
我起身拍拍灰,扭头走了。
大概走了半截路,我看见了昨儿不知道何时从草席里滚落出来脏兮兮的绣着鱼儿的青色荷包。
我捡了起来,掏了掏。
掏出了两个小小银耳钉。
很小,但也值几个钱,我用这银耳钉换了一包药,把空空的荷包往平捻展了些,又揣进了怀里。
江面晚风起。
我站在春栏阁不远处的桥上,看了许久。
看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看到了多少像我娘一样的女子,像我爹一样的男子。
看红粉骷髅掩帕娇,青脸恶鬼铐颈链。
看春色销骨,声色犬马。
转头就毒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