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荣是新安村的一个笑柄!
十八岁前,林锦荣是新安村的天才少年,聪明懂事,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辍学后,他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
他说要当明星,去参加歌唱比赛,结果被导师当众羞辱;他说要当老板去搞鞋包代加工厂,结果一家人都被别人扫地出门;他去城市里闯荡,结果混得惨不忍睹,都到了被堂弟林锦睿包养的地步;他骗了父亲三万块钱,在家开了一家猪肉店,结果大半年不到就转让出去,血本无归;他说想做三农达人,搞个生态园,结果在家打理着一亩三分地,整整三年一无所获……
反观村里曾被父母骂“但凡有锦荣一半好我就满足”的年轻人,混得越发如鱼得水。曾经需要请教他怎么打字聊天的唐龙唐虎已经几起几落,现在依旧混得让人羡慕,出入都是小车代步;和他一起读初中却毕业证都拿不到的唐明新,已经花四十多万盖了新房子,又花十几万买新车;一度被父母骂作流浪汉的林锦睿,也已经把房子建好装修好,还带父母去过北京旅游……
村里的年轻人是这般步步上升,林锦荣的同学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教师、公务员、总经理等等,搞得他都不好意思跟同学们联系。至于经常出现电视台里的那位导师,搞鞋包加工的姐姐前男友,以及影响过他的三农达人,都已经成为他不敢攀比的存在。
在这般黑暗的十几年里,他的生活也不是没有亮光,比如他娶的老婆就特别漂亮,在锦江市还有一份好工作。不过当村民知道他老婆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后,这道“光”就被看成绿色的……
……
“唉,草率了!”黑暗中,林锦荣靠在床头上,静静的回想着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有些沮丧,又有要锤自己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快三十岁的人了,不只是一事无成,还一无所能。想想自己也曾是有梦想有理想的人,没想竟到沦落到在社会底层挣扎。什么尊严,面子,体面,他曾经以为无比重要的东西,现在也已变成可用金钱衡量的东西,还特么不值钱!
或许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吧,充满了无奈,甚至无奈到对这个世界绝望!
“叮叮叮……”
手机闹铃拉回了林锦荣的思绪,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向旁边挪了两下,凑到女儿林珑的身边,静静的看着那张娇嫩的小脸蛋,
“这就是我的女儿?我有女儿了!”
林锦荣的心里有些踏实,又有些恍惚真实。女儿已经两岁半,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但他仍然觉得有种做梦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是太快了!
四年前,他万念俱灰的回到锦江市在服装店上班,那时还孤身一人,在迷茫着,思考着自己未来的人生,从未想过要结婚,也从未曾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可万万没想到,和苏丛雪在一起还不到三个月,就有了身孕。随后,林锦荣受三农达人的启发,忽然觉得回农村也许会大有所为,于是回到家里。
他草率了,家里人根本就不支持,没有本钱想慢慢搞起来还不如进厂积攒本钱。加上本地又没有优厚的资源,电商根本搞不起来。而他老婆做完月子去上班后却是一帆风顺,不仅顺利转正成为店长,不久后又成为了锦江区的临时经理,很快就坐稳了位子。
这些年,林锦荣一直在想,像他这种没能力没背景性格有缺陷的普通人,有机遇不懂得怎么抓住,遇到贵人又不怎么会打交道,如何发得起财?
想来想去,如果不依靠买彩票买股票的话,那也就只能搞农业,赌一赌运气,看看能不能抓到“大蚂拐”。然后,他便一直等待着机会,一等就是三年。
“时间过的真快!”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容,林锦荣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心里不再失落,异常满足。他伸手往女儿的被窝里摸了摸,不由会心一笑。这小家伙的脸蛋侧着,身子却是像只青蛙蜷缩趴着,太奇葩了。
“该起床了。”林锦荣帮女儿盖严实一点,小心翼翼的起床穿衣服,临走不忘将女儿的衣服塞进自己的被窝里。
他的家主体是一栋两层半的红砖水泥房,九十多平,住了二十多年。主房后面是一排新建不久的四间红砖水泥平房,一头直抵村主路边,有七十多平,厨房卫生间杂物房之类都设置在这里。另外在村主路和主房前村路之间又围了起来,搞成一个院子,大概有一百多平,里面搭了个棚子,除了用来放置车子农具之类的东西,另外还弄了五个猪圈,养了两头母猪和五头肉猪。
林锦荣先把煮猪食的无烟大灶烧旺,再分一些燃烧着的柴火放进旁边的小灶烧水。厨房这边刚传出一点动静,猪栏那边便有一两头肉猪已经醒来,时不时爬上围栏张望,晃着耳朵冲他哼哧哼哧。这些肉猪都已经超过两百斤,还有几天冬至就到来,随时可以出栏。
锅里的水刚有些温热,林锦荣便去把比较脏的衣服用手洗一遍,再放进洗衣机里。这时,他的父亲林国辉披着黑色羽绒服走出后门。他父亲今年五十八岁,母亲江月玲六十岁,都在家务农。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经出嫁。
此时的林国辉戴着一顶黑色毛衣帽子,很难看,因为戴太久没洗看起来有点油光。他在猪圈转了一圈,然后在大灶前坐下来,用火钳在灶里夹了颗火红的木炭,嘴巴叼了根烟凑上去点着,烟雾熏得他眯起了眼睛。
“老猪圈的那头母猪快生了,里面稻草不要铲,怕它会滑倒。”林国辉看到儿子走过来,吩咐了一句。
“嗯。”林锦荣应了声,打开大锅锅盖,浓浓的蒸汽扑面而来,淹没整个身影。
满满一大锅猪菜,锅里只有大半锅的水,烧开之后下面的猪菜很快就熟了,而上面的猪菜还是生的,他撒了些米上去,然后把它们翻一下。
“今年猪仔那么便宜,养母猪哪有什么钱赚,还不如出去打工。”林国辉不咸不淡地说道。
林锦荣没有接话,一贯的沉默寡言,大锅里的猪菜被他用大木勺子戳的嗦嗦响,压的结结实实。厨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暗,灶里火焰跳动着,在他脸上留下明灭的痕迹,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厨房安静了一会,院门口忽然“哐当”的一声,江月珍提着一篮子菜叶和菜花推门而入。
“今早上没有白头翁还那么冷!”江月珍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自言自语的将篮子放在砍猪菜的区域边上,站在林国辉身后望着大灶搓了搓手。无烟灶散出的热量不多,并不方便烘火,她站了两秒钟便回主屋去了。大概是发现没什么做,坐着太冷又不想看电视,她便又走出来,坐在一堆马骝姜前,准备将其砍成片。
马骝姜是一味中药材,又叫碎骨补,主要治肾虚腰痛、脚弱、耳鸣、耳聋、牙痛。十多年前药厂大量收购,让很多地方的村民都赚了些钱。随着马骝姜的产量降低,价格也一直在稳定上涨,从最初的干货一块八一斤,现在已经涨到五块多一斤。
马骝姜生于山地林中树干上或岩石上,尤其以落叶枯枝较多的岩石上生长最密集,质量也最好。新安村的后山是土岭,只有少量马骝姜生长,没有什么经济价值。唯有通往乐名村的山坳有两座山生长有大量的马骝姜,不过这些年早已被捡空。现在想去捡马骝姜,只能翻过后山进入大荒山里面。
新安村的后山上以前种满山茶树,被砍光之后就荒废了,加上又没什么人养牛,现在想上山都困难。如果不是去年冲口村卖掉后山的松树,相山村也跟风挖了条山路,想卖掉新安村后山岭顶部那些松树,不然很难走上后山顶部。这条路林锦荣去扫墓的时候开摩托车上过一次,很陡,只有一些年轻人敢开车上去。经过夏天的大雨冲刷后,也不知道现在开摩托车能不能上去。
林锦荣的母亲比父亲大两岁,上山捡马骝姜再挑回家很吃力,需要他父亲上山去接,不然天黑都未必回到家。如果不是待在家天天打牌实在太无聊,她是不会上山捡马骝姜的,今年她也就进过山三四次。
“你个王八蛋,是不是要死了,拉屎都不说,拉的到处都是,你想死了是不是,你个畜生!”江月珍还未开始砍药材,隔壁传来二弟林国昌的一阵骂声。
“叼你老母,你去死算了,你怎么不去死,你是三岁小孩吗,那么愚蠢……”
“咳,咳……”急促的呼吸声由小变大,还有金属触地的沉闷声。两兄弟上下两家相隔一个厨房,仔细听,什么动静都能收之耳底。
空气似乎静了下来,林国辉抽着烟沉默不语,林锦文仿若未闻的折菜花准备做早餐,江月铃扬起的菜刀砍向砧板上的马骝姜,轻轻叹了一口气。
骂骂咧咧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持续了一阵子,慢慢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林锦荣忽然好想听到了什么声音,放下手中的大木勺子,飞快跑上楼。这时,他清楚地听到了女儿略带焦急的叫声。
“爸爸!”
“爸爸!”
“爸爸在这里。”林锦荣赶忙应了声,小心推开门,看到女儿正睡眼朦胧的坐在床沿边,想自己爬下来。
“穿好衣服再下来!”林锦荣赶紧用被子裹住女儿的身子,从被子里掏出衣服给她穿上。
“爸爸抱抱。”林珑搂着林锦荣的腰,半眯着眼睛喃喃自语,任由父亲给她穿衣服鞋子,梳头发,最后被抱下楼。
等林锦荣给林珑挤好了牙膏,她这才肯下来,蹲在父亲的身边,有模有样的跟着一起刷牙洗脸。
林锦荣给女儿冲了半瓶奶粉,开始换衣服鞋子喂猪,一个桶加三大勺猪食、一勺稻糠和一碗饲料,再放满冷水,温度有些微烫,可以直接倒入猪栏里的食槽。
趁猪进食的空隙,他开始铲猪粪,并送到老屋旁已经废弃不用的牛栏里。这事他每天都会做,所以猪栏的猪粪味道不是很大。他的父亲不会这么勤快,如果他不在家可以存储一个多星期再清理,十分招苍蝇蚊子,味道又大。
七点四十的样子,他刚做好早餐,托儿园的面包车已经到达他的家门口。林珑将奶瓶放在桌子上,冲着厨房的林锦荣喊“爸爸,车来了”,然后背上印有幼儿园名字的小书包出门,甜甜的对美女老师喊:“老师早。”
“小林珑早。”美女老师将林珑抱上车,对走出门口的林锦荣礼貌一笑,关上车门。
青阳镇只有一所正规的幼儿园,只对国有农场员工开放,托儿园倒是有很多。新安村里的几户人家送孩子去的托儿园几乎都不一样,有四五家之多,不过来接孩子的车都在七点到八点之间。和林锦荣一样来送小孩上车的三四人之中,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陈乐。接下来两人会一起去朝天村的一个果园,帮一个老板挑蜜柑。
别看陈乐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其实还算老实,爱孩子爱老婆,甚至有点妻管严。他创业过两次,失败过两次,惨不忍睹,最喜欢鼓动林锦文去创业。
这不,两人才来到果园不久,趁大婶们刚开始摘蜜柑,陈乐一边叼着烟一边跟林锦荣唠叨:“锦荣,这样子混下去不行啊,一定要趁年轻要搞出点名堂来。”
“嗯,想搞什么?”
“养狗怎么样?肉狗。”
“你准备投资多少?”
“慢慢养啊,你想一下搞大养殖场?”
林锦荣“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也不理陈乐会不会觉得尴尬。他不是那种很会敷衍人的人,有话就说话,没话就懒得闲扯。同时,他的心里也明白,陈乐就是那种能过今天是一天的人,说要养狗也就是一个创业念头,压根就没有什么投资计划。不管他发表什么建议,他都不会真正去做,除非他投资养狗,请他做“狗腿子”。估计跟很多人一样,陈乐也不太喜欢他,沉默寡言沟通费劲,做事太老实不会混,可村里能聊会天的也就这么两三个人,性子活脱的陈乐憋不住。
林锦荣不搭话,陈乐又换了个话题:“搞辆面包车,在锦江市区送水,我有个朋友想让我去做,一个月三四千,你想不想干?”
“不想。”林锦荣想都不想就直接否定,望着土坡上蜜柑日渐稀少的果园。这片果园陆陆续续摘了一个多月,大概再摘个两三次就结束了。红橘也快开始上市,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在打蜡厂找份工干。
“跟你老婆一起在市区上班不好吗?”
林锦荣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自己为什不做?”
“没钱,今年是没希望了。明年,明年一定要存点钱买车。”
“叫你爸支援点不就得了。”
“样样靠他哪里好意思。”
估计陈乐是真的不好意思,和老婆结婚的时候,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还欠别人几百块钱。他老婆没有嫌弃他,挺着大肚子跟他睡木板床,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吃饱喝足从未跟他闹过。他堂姐陈莉看不过去,给他老婆买了些营养品和衣服。直到生下女儿,他父亲才请假从外地回家,买了家具,装修了下家,给了他一些钱花,顺带交给亲家一些礼金,最后出钱给孙女办了满月酒。做父亲做到这个份上,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下午四点多,蜜柑数量摘够了,老板当场结工资,给了林锦荣和陈乐一人一百,其他摘果的大婶们一脸羡慕纷纷说他俩人“赚到了”,说“老板大方”。
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林锦荣和陈乐没有急着回家。现在托儿园开始分批放学,朝天村离镇上就几百米,他们准备去托儿园接女儿,小孩子可喜欢坐摩托车。
林锦荣刚将女儿接回家,他父亲便让他上山去接母亲。他只好让女儿跟两三个小孩在院子里的沙堆里玩沙子,然后用电饭锅把饭煮上,再骑上摩托车往后山驶去。
他骑的是本田125摩托车,并不重,马力足,车头轻,方向容易掌控。若是换了辆重机头的摩托车,估计上不了山路。他开着车沿着陡峭的山路一直走尽头,停好车,然后走路穿过山林顶部已经被砍掉的松树林,这才看到大荒山的一部分。说是大荒山,其实就是类似一个巨大的大盆地,里面矗立着二三十座小山,也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不是一座超级大火山口。他小时候跟爷爷没少进去挖草药,太大没逛完。乐名村和冲口村的村民甚至还在里面烧山开过荒,现在里面还能看到一些荒废的土地,还有一些巨大的青梅树。
他听说有个老板从冲口村旁边的蔗塘厂遗址路口挖了条路进大荒山里面,不知道是想开发里面的土地种果树,还是想运白石出来卖。他没有进去过,具体不得而知。
林锦荣转身看向三个村落,又看了看山林的各个角落,满眼的陌生,已经完全找不到儿时的记忆。
没人上山后,松树林下已经长满杂树藤蔓,去找松树菌挺困难;杂树丛生的林子里,地捻子失去生存的环境,也找不到八月炸姚金娘树的影子;曾经茂密的野芭蕉林,现在已经变稀稀拉拉,被霜打过后半死不活;水牛喜欢去泡澡的泥坑失去了踪影,想去抓点青蛙也没了地方;养鸡场旧址旁边的岩石上,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肾蕨果……
像林锦荣这一年纪的农村年轻人,对大山还是很有感情的,每次外出打工回来,看到大山总有些亲切感。可惜,人总是会长大,年少不知大人的愁,等他开始养家才知有多愁,哪还有心思在生活里去找些乐趣,满脑子想着怎么赚钱。
风景再好,林锦荣也没法多看一会。他继续前行,将母亲接回家后,晚上又是一阵琐碎的事,喂猪捡猪菜炒菜吃饭洗澡等等。他母亲砍了一会马骝姜,便回房间和父亲一起看抗日婆媳苦情后宫争宠剧,而他则陪女儿上楼,女儿看动画片,他则看书。
十点半,林锦荣收拾好书本和笔记。林珑不情不愿的关掉平板电脑,钻进被窝里,侧着脑袋挨着他躺好。他一关灯,感觉整个村子都陷入了黑暗,整个世界都瞬间安静下来。
今天,就这么过去了。
暗黑中,林锦荣又睁开眼,有东西在黑夜里躁动着。其实在这个时间点,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城市里的夜生活才刚开始。哪怕身在农村的陈乐,估计还在相山村的小商店里的麻将桌上奋斗,或者跟朋友去镇上喝酒吃烧烤。而他,已经开始安分守己,甚至开始舍弃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比如兴趣爱好,比如不必要的朋友,等等。
他侧过脸,看着那张熟睡的娇嫩小脸庞,纷杂的情绪快速褪去,睡意降临,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