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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 2024-09-19 09:05:55

裴府。

数九隆冬之际,寒风能刮进骨头里。

宁晴萱却将一双手插在雪地里搓雪球,双手被冻得紫红,她忙呵出一口热气暖手,却连她通红的鼻尖儿都未曾沾染便已散光了。

身后的梅香倚在膳房火盆子旁抱着鎏银的汤婆子,斜眼睨她:“小浪蹄子,净寻这些花招子勾引男人!不是今儿玩个雪塑,就是明儿打个络子的,整个裴府尚且不够你风骚的!你不是喜欢雪塑吗?今儿个不堆出个名堂来,别进屋!”

宁晴萱拿剪水般的秋子睇了她一眼,便老实低下头忙活眼前半人高的雪狮子。

她明白,梅香这是在找借口要调理她。

不过是前两日在寿安堂前,梅香那个相好的——老管事长子何云盏,与自己多说了几句话被她瞧见了。

分明是那何运盏拉着自己不让走,可梅香贯会拜高踩低,不敢找男人撒泼反而在这儿为难一个膳房的粗使丫头来。

“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也敢骑到我的头上来?打听打听,我梅香难道是个好惹的?”梅香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就着一碗膳房的粗茶品咂起来。

比及道远日暮,天儿更寒了。

梅香见那粗使丫头只顾着堆雪狮子,她骂了半晌,屁也不放一个,自觉无趣地跺跺脚,抱着汤婆子趾高气扬的朝外院去。

可巧,远远瞧见前来寻膳的素烟那个死对头,便竖起浑身的刺儿来。

两朵亭下娇花比肩而过。目色相撞间,似有刀光剑影。

素烟是大爷裴锦川前些年买回来的贴身丫头,如今已出落得玉立亭亭,面若满月犹白,眼过秋水还清。

此刻,她蹙着一双好看的眉毛,瞧着眼前不争气的宁晴萱,“怎么她走了,你还扎在雪里作甚?”

见她仍旧全神贯注的拾掇她的雪狮子,素烟更是哀其不争,“就你是个敦厚的她才欺负你呢!满府的谁不知她最擅欺红踩黑,你越软她便像个吸血的叮着你咬!难道她这般的骂你,你也不生气?”

雪地里,宁晴萱眉间似也挂了一轮稀月,透亮的好看。

她将怀中两颗红彤彤的山楂嵌入雪狮子的双目中,才起身同素烟一同走向膳房里哄的正暖的火炉子。

“我一直记得我娘的话。她说,生就这个时代,女人更要为自己而活,将别人的目光看的太重,都是庸人自扰。”

宁晴萱将自己失去知觉的手往炉火前送,许是冻得太久,竟感受不到炭火的温暖。

苦笑间,想起自己那个怪类又无能的生母来,虽说她什么都不会,却教了自己很多异于他人的道理。

素烟默默噘了嘴,“你自当不在乎,不知道还以为你怕了她。她也就敢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倘若在我面前拿话刺我,我自然有她好果子吃!”

“我怎么能和素烟姐姐比?”晴萱面上拂过羡慕的苦笑,也让素烟原本笑意盈盈的面上更添一份骄傲。

晴萱十岁被裴府买来,就在膳房里打下手。

膳房是什么好地方?夏天热的长痱子,冬天冷的长冻疮。这样的日子,她竟不记得自己如何熬过了六个春夏。

正是这冰火六岁让她知道了世事艰辛,除了主子外,奴婢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最优的自是管家以及近身伺候主子的体面丫鬟,最不济的,就是她们膳房的了。身为下等人中的下等人,若是还不看人脸色,可要怎么活?

宁晴萱早就收了自己的性子,在自己的心尖上生生刻了个【忍】。

眼下她存了六年的银钱,再过半年便能给自己赎身,再加上多年以来积攒的打赏当了钱,也能在京城郊外买个小院子,寻一个最平凡的男人,生一对双胞胎,安安稳稳过一生,这便是她的理想。

不大却踏实。

高门大户的门槛太高,若踩上去,保不准哪天登高跌重、粉身碎骨。

炭火噼啪作响里,她见素烟流彩暗花云锦裙角波光粼粼,便惯常好着脸。

“素烟姐姐今日打扮的好生亮眼,连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的动心,殊不知有那句悦己者容……咱家大爷要回了?”

京城传言:裴家长子裴锦川乃是天上北斗双星转世。

六岁,亭下吟出京城第一赋惊为神童;十岁,登入太子少傅门下;十四岁,行军大会上一箭三雕名满天下;十八岁,成大澧朝开国以来的文武状元名动天下。

当今陛下赞不绝口,亲赐财宝无数、府院玲珑,王爷请为座上宾,定下与尚在襁褓中长乐郡主的婚事。

听她提起大爷,素烟面上浮起淡淡羞色。

前头老夫人同她说的话还尽在耳边,“你是个本分懂事的,又是褚修亲买回来的大丫鬟,他外放的十年你将院子打理的很好,眼下他便要回了,虽说裴家已和永安郡主定了亲,可如今郡主尚且年幼……她等得、我老婆子可是等不得了,就盼着早日见见重孙呢!我说的,你可明白?”

素烟自是明白的。自她被大爷买回来就已存了念,如今得了老夫人的亲口,更是心儿都要飞上云端去!

虽说已十年不见裴锦川,可他那清贵桀骜的身影几乎夜夜都在她涟漪的梦里,能做个他的通房丫头,她便已心满意足,若有幸再为他诞下裴家的一儿半女...

想到这儿,素烟连瞧都不敢瞧对面的晴萱,咬着唇泛出奇异的笑:“是说这几日就回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日...”

大爷院子里的颜色好的女使不少,个个打扮的精致小巧,那点小心思谁不知,想攀上枝头做凤凰?她可不想被那些小贱皮子夺了风头去!

素烟打量着宁晴萱,虽说样貌尚可,却一身粗布麻衣,发间只一素银簪子斜插,连个口脂都未涂,实在粗糙。

知道她最是个老实本分的,素烟才肯将自己的心事都说与她,心里的忧虑担子在说出来后,顿时轻快不少。

俩人话了许久,直至掌灯时分,素烟才不舍的离去。

窗外卷起千堆雪,月已隐去大半。

躺在梆硬的破木床上,宁晴萱拢了拢被,不让冷风钻进她的胸膛,忍着双手龟裂的痛,阖了眼皮。

睡吧,明个儿还有大堆的活计等着呢!

此刻的她尚且不知,正是这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日,会让她原本朴实平稳的人生,从此地覆天翻。

比及日上薄山,残寒消怠。

晴萱正和膳房的午伙计婆子们忙活的热火朝天,备着全府的午膳。

她额间沁出细密密的汗点子,日光一照有些意思,可再美的花儿开在膳房里,好看却无用,是没有人顾得上、也无人会赏。

“宁晴萱有人叫!”

伙头是个傻愣愣的少年,叫个大水,站在门口扯着嗓门喊。

亏着他的声音大,才穿过了叮当杂乱的忙活声到了宁晴萱的耳里。

她利落起身,抓过展布擦擦手上的冷水,侧着轻巧身子掠过众人,才瞧见远远站在对过的素烟来。

“快来!有喜事儿找你!”素烟见她来了,忙摆摆手唤她,自己不肯迈前一步,生怕那烟熏火燎的酸气将自己也缠进去。

“姐姐这时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宁晴萱假装看不见她退后一步的动作,仍旧笑脸相迎。

素烟翻卷秋子一打量,有些嫌弃她不上体面,“瞧你穿的都是什么?难道裴府一月二两的例银还亏着你不成,穿的倒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

宁晴萱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虽是旧了些,可也干干净净连个缝补都没有,更扯不上是叫花子。

再言,她一直是这样穿的。

“速去换一身体面的来!你不知,我在老祖宗面前将你雪塑的手艺好一顿夸,老祖宗才派我来寻你去回话!若你就这样跟我去了,话还未言身份就掉了七分,岂不是打我的脸?快去换了!”

“可是膳房这儿现在很忙...”

“我的天爷,你以为你现在要去见的是谁?是裴家供着奉着的老祖宗!若是她能赏识个你一星半点儿的,你岂还用在这脏累的膳房里泡着?咱们府满是轻快体面月银又高的活计,难道你连这点志气都没有?莫说了,快去换,老祖宗那边儿还等着呢!”

素烟使劲儿一推,宁晴萱也无法了。

她转头一想,若是自己雪塑的手艺得了脸,必定会受到不小的赏赐,那连半年的时间都不必等了,这就能赎身出府,说不定还能给余妈买个金镯子来戴戴。

想到这儿,她也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快了脚程,换了自己每年过年才穿的衣裳来。

素烟瞧着她一身三年前时兴的旧花样,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让她好好跟着,又与她说了些见老夫人的规矩。

宁晴萱甚少上前头来,传菜的自然有别的小厮她只管膳房的事儿,裴府院大纵深,若不是素烟领着,她这个路痴恐怕真的是要迷路了。

“你便是那个擅雪塑的丫头?”寿安堂雕梁画栋、富贵中嵌着权势,霍老夫人的声不怒自威。

她本是将军之女,习得一身好筋骨,眉宇间带三分侠气。

宁晴萱朝老夫人福身,“是素烟姐姐抬举,只是儿时常与父亲母亲冬日弄巧,尚且谈不上擅长,只堪添添喜乐。”

“看你年岁不大,我若给你个差事,你可能做的好?”

“老祖宗跌宕倥偬经霜历雪,自是见过珍奇无数,奴婢看得清自己的斤两,不敢卖弄夸耀。只一事,奴婢若有幸得了这差事,定当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尽锐出战全心以待。”

老夫人是裴锦川的祖母,自独子和儿媳去了后,长孙裴锦川又外放十年,虽有个二孙子裴卿白和小孙女裴怜弱在,可这两个都不是个管事的,偌大的裴府,就靠她一人撑着。

只是她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已不太爽利,那双眼却黑白分明难见浑浊,一眼就识出眼前女子的不同,虽穿戴朴白却背脊挺直,行走间不疾不徐,回话时不紊有理,谈吐间,竟有些不折不攀的风骨。

不过一膳房粗使丫头,有如此的自尊之意已是很难得了。

“老夫人未曾见过,晴萱塑的雪狮子活灵活现,既讨喜又威仪,往那儿一坐喜庆的很!昨个夜里梅香惦念着这个玩意儿,还特意找到晴萱在膳房前塑了个半人高的,此刻那雪狮子还安安稳稳坐着呢!”

素烟说的眉开眼笑,将在侧侍候的梅香的臭脸皆纳眼底。

梅香在老祖宗面前一向是乖巧善良的,不想素烟竟然将昨夜之事捅了出来,虽也没说其他的,可却止不住的一阵心虚。

正巧素烟眯缝着一双笑眼望她,“你说呢,梅香?”

“晴萱的雪塑的确出众,奴婢是听膳房的伙计们都说欢喜的紧,昨个才叫她塑给大家看的。”

一句话,就将自己刻薄下人的事情摘了出去,说完自己心头的石头也悄悄落了地,可惧意下了恨意又起,不动声色的瞥了那二人一眼,牙根儿都有些痒。

“能添喜乐已是不错,既大家都爱看,你难得又有这么个手艺,便去大爷院子里塑个新的添添喜气吧!”

老夫人发了话,便将这差事给了宁晴萱。

素烟偷瞧那梅香比屎还臭的脸,偏偏心头想笑的要死还得忍着,心中的喜悦自得不讪于将军打了一场胜仗。

你梅香不抬举的人我素烟偏要抬举,气死个你才好!眉宇间得意卷在眼尾微微上扬。

老夫人正要发话屏退众人,门外的两个小厮簇拥着抢着来报,“大爷回了!大爷回了!”

满室皆是既惊又喜,须臾间,门口便已簇满了人。

素烟紧紧跟在老夫人的身边,不知谁人将那飞阁流丹的屋门一推——只见眼前堂堂而立的男子,宽肩阔骨紫袍翟冠,龙章凤姿一身凛然,素烟如见烨然神人,游浮间心魂皆荡。

宁晴萱远远瞧见众人将男人紧紧簇拥,看不见面容,只见翟冠上的宝玉流光溢彩,人群嘈杂中传出他的声音,冰透的低沉,像深海的鲸鸣,“大母,我回来了。”

十年不见,当初意气风发持笔佩剑的少年郎,已成长为翻手为云杀伐果决的权臣。

持重多年的老夫人此刻泪盈双目,紧紧抓着裴锦川的袖袍,沉落的声线微微颤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满室之人无不为了裴锦川的归来动容。

他是老祖宗的盼望,是整个裴府的盼望,自是千人讨好万人簇拥。

个个都盼着望着,这天边霞光、地上金玉作的人儿能看上自己,好做个鸡犬升天从此翻身,个个恨不得打破脑袋挤着上前殷勤。

宁晴萱在原地睇了一眼,便老老实实落下秋水,别人的悲喜亦与自己无关,她原也不想沾谁的光才能过好日子。

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亦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快乐且敞亮的安全感。

便是那人是天上朗月般光彩夺目,自己是地上翻飞尘土、那有如何?

朗月有乌云之忧,尘土存春雨之喜。

难说,平凡的温馨比瞩目的奢华更差些?个人所求不同,则万物不同。他求他的万人之上,她求她的烟火平直。

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各有所求却也各不相干,谁也不必低于谁一等。

在这权势盈天、趋炎附势的院子里,她挺直薄薄的脊背、沉寂的眸子,燃出星星点点的火苗。

等她飞出了这院子,她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母亲,您和父亲且在天上看着吧。

织梦间不曾在意,那双孑然的眸子透过喧闹蝇蝇,瞥了眼富贵窝子里的一身粗布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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