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滨小城定居半年后,我接到顾璟的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们离婚的过程非常平淡,就像一起吃一顿饭一样简单。
我们都默认了顾时白会留在顾家,没在抚养权的问题上多做纠缠,他没有问过我突然想离婚的原因,一脸冷漠地办完了手续。
我以为他并不在乎,就像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不在乎我这个妻子的喜怒哀乐一样。
如今 事隔半年,他却忽然问我,为什么?
彼时,我正在那间刚粉刷好的粉色儿童房里挂一幅肖像画——
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飘窗上,窗外是碧蓝的海水和成片的风车,金色的阳光落在小女孩脸上,掩盖了她病态的苍白。
我盯着画上小女孩的脸出神。
为什么?
我想说,因为我们本来会有一个女儿,她叫顾时薇。
她很漂亮,很乖,可惜并不健康,70% 的先天性心脏病都能在孕检时发现,偏偏她就是那倒霉的 30%。
你对她有过短暂的父爱,但很快就会因为她频繁地住院和手术而失去耐心。
你会以家里氛围不好为理由,开始夜不归宿。
在我为了照顾她而心力交瘁的时候,在我守在 ICU 外面祈祷着死神不要带走她的时候,在我独自签下放弃治疗书同意书,看着医生拔掉她的氧气管的时候,你会在外面跟小三偷情,还光明正大带着顾时白,让他开开心心喊别的女人「妈妈」。
可我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顾璟:
「你今天陪周小姐吃早餐了吗?」
在海滨小城定居一年后,我见到了顾时白。
彼时,我刚从新疆旅游回来,背着个帆布包风尘仆仆地往家走,就看见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站在楼道前。
我下意识停下脚步,与他们保持距离。
随着时间推移,我已经很少想起这对父子,他们不喜欢我,我对他们的感情也在前世长久的失望中磨灭。
我以为这辈子只要我不刻意找他们,我们绝对不会再见面。
先开口的是顾时白,他虽然只有六岁,但早慧,说话奶声奶气却伤人:
「学校组织大家到这里亲子旅行,爷爷奶奶说我既然来了,就该来见你一面,这是顾家人该有的礼貌和风度。」
我沉默地点点头:「嗯。」
他和顾璟真的很像,不只是精致优越的眉眼,连看我的眼神都冷漠得如出一辙。
前世我在薇薇葬礼上崩溃的时候,前世我爬上三十六层天台的时候,他们父子就是用这如出一辙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顾璟说:「岑夏,别胡闹。」
他也说:「妈,别胡闹。」
其实刚离婚一个月的时候,顾时白联系过我。
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听到我搬来这座海滨小城的事,特意打了个电话,不屑一顾地告诉我:
「他们说你搬到海边之后,特意装修了一间儿童房,还把家里所有的日用品全都换成了亲子套装?
「但我不会跟你一起生活的,你别枉费心思了。」
我平静地「嗯」了一声,就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欢呼一声:
「哇,周阿姨又送我新游戏机了,周阿姨最好了!」
然后匆匆挂断电话。
显然我的离开,并未对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比起跟我这个生母相处,他一直更喜欢那些游戏,也更喜欢总是带着他玩游戏,送他游戏机的周恬。
可是现在,他脸上的冷漠忽然就破防了,那双像极了顾璟的桃花眼一瞬间蓄满泪水,咬紧牙关,一脸倔强地瞪着我。
这次换成我冷漠与他对视。
最终他先坚持不住,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身想跑开,结果扑通一声绊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没起来,只是回过头来看我。
他惯来如此,每次亲近他的时候,他总会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冷言冷语对我百般嫌弃。一旦我的注意力稍微不在他身上,他又会故意摔倒,或者假装不舒服,惹得我心软,拿他无可奈何。
但这一次,我冷眼看着他,无动于衷。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脸上神情掺杂着迷惘、不解和难过,「哇」的一声当着我的面哭出来:
「你是个骗子,大骗子!你明明说过会永远爱我,永远陪着我的!」
顾璟皱了皱眉,指责我:
「岑夏,孩子虽然小,但其实什么都懂,你不该对他这么冷漠!」
他神情严肃,态度是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
我和他之前一直都是如此,不像夫妻,更像员工和上司。
他在家的大多数时候并不主动和我交流,总是我主动同他「汇报」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关于我自己的部分,他总是漠然以对,只有涉及顾时白的时候,他会干涉两句,甚至会当着顾时白和用人的面,疾言厉色地训斥我,丝毫不留情面。
以至于每一次只要他稍露不悦,我就会不自觉地自省,内耗,反复思考我哪里做得不好,哪里需要改进。
而今,再看见他这副面孔,我只觉得无比厌烦:
「你忘记离婚时,你对我说过什么了吗?」
他说,希望我以后不要打扰顾时白的生活,顾时白还小,很快就会习惯没有我这个母亲,这样对他最好。
那是整个离婚过程,他对我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现在他又理所当然地说:
「那时是我太想当然了,时白是你唯一的孩子,母子连心,他需要你,你也——」
我打断他:「可我不需要他。」
顾璟有些错愕地怔住,无论是他还是顾时白都不曾见过我不假辞色的样子。
他似乎到此刻都还没明白我一年前离开时的决绝。
就像他这辈子都不会懂,顾时白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曾经还有一个女儿,哪怕只有我自己知道。
重生那天,我梦见薇薇在哭,她也骂我是骗子。
她说:「妈妈,你答应过我的,我走后,你会好好活下去。」
她哭得我太心疼了,我答应了她,我说这一次,妈妈一定会做到。
对她和顾时 白的承诺,我只能实现一个。
曾经我对顾时 白的爱,不比对薇薇少半点。
他是我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血肉。
我曾经无比期待他的到来,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只要看着我甜甜一笑,我就能忘记身为顾太太的所有艰难和痛苦。
那时的我愿意把所有,乃至于生命都奉献给他,只要他能快乐健康地成长。
顾璟不爱我。
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很平淡,就是从小相识的青梅竹马到了年纪都没有合适的对象,被长辈撮合到了一起。
我曾因这种平淡,感到不安。
学生时代,我亲眼见过顾璟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年少的顾璟远比现在朝气开朗得多。
我每一次见到他,他似乎都在笑,受到训斥时浑不在意地笑,赢下篮球比赛时意气风发地笑,看见心爱女孩时满心欢喜地笑。
那双桃花眼笑起来,弯成月牙的弧度,如冬日的暖阳,笑得人心潮澎湃,笑得人见之倾心。
那时的他会不顾严寒酷暑早早为心爱的女孩送上亲手做的早餐,会为她放满天的孔明灯,会在操场摆满鲜花,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示爱。
热烈又痴狂。
那个女孩是个学霸,一路在各种物理竞赛中拿奖,早早跳级出国继续追求物理学的真谛。
之后顾璟似乎就变得对一切都很淡漠。
婚礼前,我曾问顾璟,我们真的会幸福吗?
他回答我:「会。」
爱情让我盲目地忽略了他当时语气里的淡漠。
我安慰自己,人总会成长,总会变得沉稳,他爱一个人的方式也会变得沉稳。
直到周恬出现在他身边,年轻美貌的游戏策划师。
我才知道原来顾璟爱人只会一种方式。
他开始会在 回微信时微笑,会留意从前从不在意的口红色号,会研究女士香水,会陪对方熬夜测试新推出的游戏。
在我因他一夜未归而忐忑不安地找到公司时,他却在陪别的女人吃早餐,为她细心地一点点剥鸡蛋,那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那时的我想,顾璟不爱我没关系,这个家至少有一个人是爱我的,至少顾时白是爱我的。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顾时白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这个孩子后来会一刀一刀剜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