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升平街人头攒动。
南来的,北往的,各色商客络绎不绝。
眼下正是买卖生意红火的时候。
我却收拾着面前的家伙什准备回家。
「李娘子,你今日这么早就收摊啊?你那豆花卖完了?」
隔壁卖胡饼的周婶子摇着蒲扇打量我。
我一边儿收拾一边回她:
「卖完了,今日是我夫君生辰,我得早回去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是哩,那可是大事!你家夫君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娘子替他操持上下,他才能安心读书。」她话锋一转。
「不过你也当心些,听说那王家小娘子昨日还和你家夫君……哎呀,瞧我这张嘴,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京都的市井小民和林县的市井小民也没有分别。
也一样爱嚼舌根,爱看人热闹。
「不会,我家夫君不是那样的人!」说完我就挑起担子往家走。
穿过拥挤的人群。
她最后那句「那我可就瞧好了,看你几时被扫地出门」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
到家我净了手就钻进厨房发面,擀面。
一通忙活,做了三碗长寿面。
还给他们父子俩碗里一人卧了一个鸡蛋。
儿子下学回来,怕他饿了,我说:
「你先盛碗豆花喝,等你爹回来了,咱们再一起吃。」
「他今天不会回来了。」他嘟嘟囔囔的。
「你说啥?」我没听清。
「啊我不饿,娘,我去温书了!」他转身回了房间。
今天还知道主动学习了,不让爹娘操心,懂事了。
转眼天黑了,我都磨完十斤豆子了,夫君还没回来。
我有些着急,就去院门口等着。
谁知等来的是王家小娘子的马车。
马车稳稳停在门口,我夫君从其间下来。
满脸红云,一身酒气。
我扶住他问怎么回事,他还没答,王家小娘子掀开车帘道:
「姐姐你可别骂孙大哥,他今日生辰,是寿星。我陪他多饮了几杯,他说挂念家中妻儿,央我一定要将他送回来。」
茶味儿四溢,都快盖过酒气了。
我笑笑:
「那就多谢王小娘子今日招呼我家夫君,他一向都很顾家,我怎么舍得骂他呢!」
她撇撇我怀里那醉得厉害的人,放下帘子就吩咐车夫掉头。
进了屋子,我端一盆冷水泼在他脸上。
「你发什么疯!李芍药!」他瞬间站起来,抹了把脸。
我几乎气笑了:
「我发疯?那你发癫?」
「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粗鄙不堪!」
他要去换衣服,我拦住了。
「你不是说你不会和她搅在一起吗?」
「你不是说你今后再不见她了吗?」
「你不是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吗?」
他一把扯开袖子:
「无理取闹,我同她清清白白,不过饮饮酒,谈谈诗赋罢了,又没做什么!」
「同有妇之夫宴饮到夜半,再同乘一辆马车而回。我朝民风开化到这样吗,我不信有女子这般做派!」
他忽然坐下来,眼中带着得意的神色:
「实话告诉你吧,婉娘说我是宰相根苗,她爹已经同意收我做门生,我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届时登天子之堂也如探囊取物。」
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叫上婉娘了。
「你粗鄙不堪,不通文墨,碍我前途,一个乡野村妇又哪里比得上京都贵女呢?」
「再说了她温柔你粗俗,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你再看看你,整天破衣烂衫磨你那个豆子,一身豆腥味,满手都是老茧,毫无女儿之态。」
他莫不是忘了他能穿着好看的绫罗,住着京都的院子。
都是我一筐一筐豆子磨出来的,是我一担一担挑在肩上挣来的。
狗男人!
儿子听见饭厅的动静,一溜烟跑来。
「娘,你怎么又在冲爹发脾气?」
「那你问问你爹,今日都干什么了?」
「不过是和王姨娘吃了顿饭嘛,我也在啊,她请我还吃了炖肘子和玉荣糕,可好吃了。」怪不得今天回来说自己不饿呢!
原来父子俩都在外面吃饱了。
也不知他今日喝了什么迷魂汤,竟敢壮着胆子跟我说:
「娘,王姨娘为人温柔体贴,又出身高贵,她如今帮助爹是对我们家有恩的,你不要不识好歹。」我节衣缩食,供你们吃喝用度,我不识好歹?
好好好,你们都发癫!
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不能生气,我生气她越得意。
我咬牙切齿:「那夫君要我如何做?」
「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要拈酸吃醋,莫挡了我的青云路。」
「好,我记下了。」
我看向儿子,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一丝慰藉。
他却说出了叫我心如死灰的话。
「娘,要我说您若识趣,该自请下堂为妾,待爹迎贵女进门做妻,我也就是名正言顺的高门嫡子,将来我和爹的仕途那还不是一帆风顺,那您脸上也有光嘛!」
我现在就让你脸上有光。
有红光。
我扬起手臂,一个结实的耳光扇到他脸上。
「娘!你怎么能打我!」他捂住脸不可置信的尖叫。
这些年我虽然是个严母,但从未对他动过手。
「打你就打你,老娘还挑日子!」
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不向着我,向着外人。
那你就永远不要再想着做我的儿子了。
他捂着脸跑了。
我看向我那狼心狗肺的夫君孙云良。
我慢慢朝他靠近,他忽然抖了一下,磕磕巴巴的说:
「你你不能打我啊,我是贡生,是是秀才,你打我,是要蹲大牢的……」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看着桌前那三碗坨了的面,我久久凝视。
我与他成婚十载,相夫教子,孝顺公婆。
公婆去世一应事宜都是我亲力亲为。
从不叫他们父子二人沾惹一点儿琐事。
只让他们俩安心读书就好。
如今却都视我为仇敌,嫌弃我挡了他们的青云路。
那我便如他们所愿。
「我们和离吧,你从此不再是我夫君,孙明礼也不再是我儿子。」04.
「李芍药,你可得想清楚了!」孙云良大喝一声。
「我日后可是要做宰相的,你离了我,别后悔!」
我扑哧一声笑了,痴人说梦。
「绝不后悔!」我铿锵有力的说。
他是有些才华,但那会儿是在林县。
这里是京都,遍地都是有才华的人。
也不知是我将他捧得太高了,还是那王娘子的话术太高明了。
叫他生出了自己就是天之骄子的心来。
从他中了贡生,就一直琢磨着搬来京都。
他说:
「这样方便我拜访名师,精进学术,日后也能给你和明礼更好的生活。」
我一想也是,明礼在京都上学也不错。
我狠狠心拿出来这些年省吃俭用卖豆花的积蓄来了京都。
租赁了一处二进的宅院。
有一日他回来发脾气,我问怎么了?
他说:
「哼!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一个看大门的敢给我难堪,说我穿的还不如他呢,还想见他家老爷,说我做梦。」
我典当了首饰,换了荆钗布裙。
日日磨豆子,天不亮就挑着担子去市集占位置。
只为了能多挣点给他穿上绫罗。
现在想想我真是个傻子。
半年前他拜访了一位四品官员外郎。
期间那位员外郎的女儿就是王小娘子,为他皮相所惑。
想让他做上门女婿。
他断然拒绝,推脱家中已有妻儿。
我心下欢喜,还以为自己真的捡到无价宝了。
可后来那小娘子找上门来,来还他的外袍。
我问她:
「小娘子身份贵重,为何觊觎一个有妇之夫,不觉得恶心吗?」
她轻笑着答:
「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我,他是第一个,我比他的妻子貌美年轻还有家世,他居然敢拒绝我!」原来是自尊心作祟。
随即她又说:
「我倒要看看他这份儿骨气能坚持到几时?」
而后,她就频频邀他去诗会。
她对孙云良说:
「你有鸿鹄之志,岂能久居禽窝?」
他动摇了,亦为之才华而倾倒。
渐渐对我冷言冷语,甚至与我分房而居。
我在那时就该醒悟,都是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