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一连下了十几日。
沈玥坐在梨木雕花椅上,柳眉轻蹙,侧头看窗外的雨。
与沈玥对立而坐的是她的丈夫严怀安。
严怀安朝服未换,俊美的脸上是耐性磨尽后强行压制下来的怒意,“沈玥,你不在府里的这段时间,是锦绣在帮你操持家务,教导孩子,照顾婆母,若是没有她,你如何能在庄子上安心养病?我以为你回来会感激她,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与我闹!”
沈玥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声音带着些冷意,“夫君觉得纳妾是小事?”
严怀安有些压制不住怒火,声音也高了不少,“什么纳妾?是娶平妻,锦绣进门后,是平妻,与你平起平坐。”
沈玥眼中闪过一抹讥讽,“自古以来,根本没有平妻一说,尤其是高门大户,若非要说有,也不过是商贾人家想出来的宠妾灭妻之道罢了!”
严怀安眸光发冷,剑眉紧紧皱起,“沈玥,你说话非要这么难听么?你要知道,不管你同不同意,锦绣都一定会入我严家的门!”
“所以夫君并不是来与我商议的?”
严怀安一噎。
沈玥眼中讥讽更甚,“夫君可记得半年前曾与我说过什么?”
半年前,严怀安带着全家回乡祭祖,半道遇上山匪,她为救婆母,以柔弱之躯与山匪缠斗,不慎滚落山坡,伤的极重。
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
她醒来后,严怀安红着眼守在她床前,紧握她的手,说此生都会记住沈玥的大恩大德,更指天发誓,他这一世定一心一意待她,绝不纳妾。
可仅仅过了半年,那誓言便不作数了。
严怀安自知理亏,言语中已没有了方才的底气,他道,“沈玥,她进门后并不会妨碍你什么,你还是严家的当家主母,两个孩子的母亲,是我严怀安明媒正娶的妻,我待你也会像从前一样好,不会有什么改变。”
“况且,锦绣性情温和,不争不抢,只要和她相处过的人,都会觉得温暖舒服!”
沈玥抬头看严怀安,瞧见他说起周锦绣时,眼中满是浓情蜜意,仿佛声音再大一些,便会亵渎她的好。
沈玥扯着衣角,紧紧的攥了攥。
“所以是我不好,对吗?”
严怀安有些恼怒的瞪了沈玥一眼,“沈玥,你非要曲解我的意思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从什么时候起,你竟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沈玥红了眼眶。
沉默了一会儿问,“雪儿和腾儿同意吗?”
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叫严凝雪,儿子叫严瑾腾,一个八岁,一个七岁,是一对姐弟。
沈玥含辛茹苦的将他们养大,严家穷困潦倒的时候,沈玥吃糠咽菜,却从未短过两个孩子一口吃食。
两个孩子也乖巧听话,平日里最是粘着沈玥。
严怀安点头,“雪儿和腾儿都希望锦绣早些进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是锦绣教他们读书认字,腾儿还说锦绣教的比书塾里的先生教的还好,也不再逃学了,相信在锦绣的教导下,腾儿往后定能有出息!对了,雪儿和腾儿已经提前改口叫锦绣娘了。”
沈玥听了,心里涩涩的,指尖透过衣角的布料,几乎掐进了肉里。
那可是她生养的一双儿女!
怎么可以叫一个来抢她丈夫的女人作娘!
沈玥死死咬着下唇,想装的坚强一些,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她泪眼模糊的看着严怀安,心中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期望,“那母亲呢?”
她救过老夫人一命,老夫人若是知恩图报,定会阻止。
“这半年来,你不在府上,母亲全凭锦绣在照顾,若是没有她,母亲的身子骨怕是早就垮了。”
“所以,母亲也同意了?”
见严怀安点头,沈玥只觉得讽刺至极。
嫁进严家九年,她尽心尽力的照顾婆母的起居,夏天怕她热了,冬天怕她冷了,可谓是无微不至。
甚至在危难关头,舍命护住婆母。
她以为她和婆母的感情,会比一般的婆媳亲厚。
可事实却不是!
严怀安说道,“自打半年前路遇山匪,受了惊吓,母亲的身子便不太好,但好在有锦绣悉心照顾,母亲才渐渐恢复康健,母亲很喜欢她!”
“呵……”沈玥捂着胸口,“母亲会恢复康健,难道不是因为有韩神医的医治么?我不曾想,周锦绣竟也懂医!”
她去庄子上养伤之际,严母的身体确实不太好。
她得知后,便拖着重伤的身子,亲自去了一趟仁安堂,将从不对外看诊的韩神医请到了严府,为严母看病。
这一看就是半年,半年过去,严母的身体康健,可功劳却成了周锦绣的。
严怀安也想起母亲身体能康健是韩神医的功劳,他面色稍有尴尬,却很快缓和下来,他抓住沈玥的手,如往常和她亲密时那般柔情蜜意,却是劝道,“沈玥,你就体谅体谅我,体谅体谅腾儿、雪儿和母亲,他们已经离不开锦绣了。”
“我保证你还是严家的当家主母,锦绣也不会动你的掌家权,她只是单纯的爱我,想陪在我身边而已!就这么个小小的请求,你就成全她吧!”
“你觉得我是怕她抢我的掌家权?”
沈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严怀安出身寒门,少年时立功成了将军。
她嫁进来的时候,严家一贫如洗。
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她用自已的嫁妆堆起来的。
若不是娶了她,严府到现在都只是个空壳子。
他竟觉得她贪恋掌家权!
“难道不是?”严怀安问的理所当然。
沈玥泪眼婆娑,颤着声说道,“我嫁你九年,相夫教子,孝顺婆母,为你严家倾尽所有,婆母遇难,我舍命相救,婆母受惊夜不能寐,我拖着重伤的身子用我沈家的脸面请来韩神医替婆母医治,你在朝堂遭同僚排挤,我厚着脸皮,求父兄为你周旋,严怀安,我自问没有一处对不起你,对不起严家,可你,背弃誓言,欺我辱我,你当真对得起我?”
一番话,说的严怀安没了脸,也彻底没了耐性。
他恼羞成怒的指着沈玥,“明明是你自已善妒不容人,却还指责起我来了,沈玥,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罢,拂袖转身离去!
沈玥想追上去,可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翠儿赶紧上前将人扶住,“姑娘,您这是何苦呢?”
沈玥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实在想不明白,半年前,明明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半年后,怎会变成这样?
翠儿也哭了起来,“姑娘,姑爷太薄情了,若不是姑娘您,严家哪有今日,他竟还逼着您给别的女人腾位置,您太苦了!”
谁能想到堂堂沈尚书家的嫡女,下嫁给寒门将军,竟是个这样的结果。
九年前,沈玥刚满十六,父母对外放出择婿的消息后,京城中求娶的人便络绎不绝。
甚至还有王孙贵族。
可三挑四拣,却怎么也拣不出合适的人选。
最后,严怀安在沈府门前跪足了三天三夜,并指天发誓,若是能娶到她沈玥,那他便一辈子不纳妾,只守着她一人。
沈家人都为之动容。
尤其是沈玥。
可后来一家人思量过后。
母亲说人心难测,即便今日有这样的决心,来日说不定又因别的事,会改变。
父亲觉得女子不该下嫁。
三个哥哥和长姐亦都觉得这桩婚事不妥。
可她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一般,认定了严怀安。
并坚信严怀安一定会遵守誓言。
因为这事,她和父母兄姐都闹的不太愉快。
最后,她以绝食威胁,最终让父母兄姐妥协,出嫁那日,她对父母兄姐放话,“你们瞧着吧,我一定会证明给你们看,严怀安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初成亲时,严怀安确实待她不错。
但凡有时间都在家中陪她。
婆母刁难她,严怀安也总是站在她这边。
生下雪姐儿和腾哥儿后,他们夫妻感情更浓。
京城中的官眷但凡见着她,无不羡慕的说上几句,“沈玥,你的命可真好!”
“沈玥,若我也能有一个这般专情又体贴的夫君,我便是每天吃糠咽菜,都会笑出声来!”
她每每都笑的甜蜜。
如今再想想,却觉得这些话,嘲讽至极。
“夫人,腾哥儿和雪姐儿来了!”
沈玥听到外头丫环的传报,赶紧擦干脸上的泪珠,又拢了拢发丝,“快让他们进来!”
她离府半年,刚一回府便听说了严怀安要娶平妻的事,还没来得及见自已的一双儿女,便与严怀安吵起来了。
眼下听着她的一双儿女来见她。
心里的难受冲淡了一些。
毕竟是自已生养长大的孩子,就算被别的女人哄骗了几句,她便不信,那女人真能将他们从自已身边抢走。
她不信她的孩子会叫别的女人娘!
“娘!”
“娘!”
两孩子一进来,便争先恐后的扑进了沈玥的怀里。
沈玥搂着他们,眼眶再次泛红。
“雪儿、腾儿,这半年你们过的可好?娘在庄子里天天都想你们,你们在府中,可有想念娘?”
两孩子立马点头。
沈玥又连忙捧着两个孩子的脸看,瞧着他们并没有因为她不在府中而消瘦,心中总算欣慰不少,“半年不见,你们都长高了,再过几年,雪儿都该比娘高了,腾儿也该比爹高了!”
严瑾腾微微仰着头,圆润的脸上有些得意,“那是,这半年锦绣娘将我们照顾得很好,锦绣娘每天都让厨房给我们做好吃的,娘回来了,也能吃到好吃的了!”
沈玥浑身一僵,“锦绣娘?”
严凝雪兴奋的解释道,“娘,你还不认识锦绣娘吧?她人可好了,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像黄莺唱歌似的,她还教我们读书认字,她教的可好了,我和弟弟的学业都进步不少,爹爹都夸我们有长进!”
沈玥整个人如遭雷劈。
严怀安说的竟都是真的!
两个孩子不仅接受了周锦绣,还喊她作娘!
“娘,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严瑾腾见沈玥愣住了,疑惑的问道。
严瑾腾是男孩子,心思没那么细腻。
严凝雪是女孩子,心思比严瑾腾细腻得多。
她立马察觉了沈玥的不高兴。
严凝雪的一张小脸垮了下来,原本搂着沈玥手臂的手也松开了,“娘,你是不是不喜欢锦绣娘?”
前几天,她见锦绣娘总是走神,便问锦绣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锦绣娘告诉她,她娘要回来了。
锦绣娘说她娘回来后,一定容不下自已。
她当时还跟锦绣娘说,她娘宽容大度,不是小气善嫉之人。
沈玥回过神来,咬牙告诉严凝雪,“雪儿,你不能叫她娘,她是个来抢你父亲的女人,她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她对你们好,是有目的的,你相信娘,不要与她亲近,远离她,你想要什么,娘自会满足你……”
“够了!”
沈玥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凝雪冷冷打断。
严凝雪和严瑾腾都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
两个明明该与她最亲的孩子,此时却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
严凝雪冷冷说道,“锦绣娘说的一点没错,你真的容不下她!”
沈玥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两个孩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孩子,竟会不信自已。
不过短短半年,他们对周锦绣的信任已胜过她这个亲娘!
周锦绣的手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
“雪儿,你不信娘?”
沈玥伸手想去拉严凝雪和严瑾腾,可严凝雪却拉着严瑾腾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沈玥的手。
沈玥抓了个空。
“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锦绣娘是好是坏,不用娘告诉我,我自会分辨!”
纵使今天已经被严怀安伤了一次。
可眼下听着严凝雪冷漠疏离的话,沈玥的心仍旧钝痛不止!
她强忍着泪水,“雪儿,你当真不信娘?”
严凝雪见沈玥红了眼眶,心中也有那么一瞬间的难受。
但想到锦绣娘因为娘要回府,愁的吃不下,睡不着,她心中对娘的那一丝残存的心痛也消失了。
她想不明白。
一家人开开心心不好么?
为何非要将锦绣娘赶走,闹的所有人都不高兴?
她娘就是善妒、小心眼、不容人!
难怪刚才听下人说爹发了好大的火。
爹娶了娘这样的妻子,也很头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