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伯爵府,倚兰院。
“南姑娘,良哥儿回来了,就在寿康堂呢,老太太派奴婢请您过去。”
前来通报的姜妈妈脸上笑开了花,安远伯爵府许久没有这般高兴事。
到了寿康堂,南羲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李老太太身下侧的少年郎。
虽有六年不见,但她还是认得,安远伯爵府家的嫡子李子房,她的表哥,也是她的未婚郎君。
李子房看向她,一双眉眼澄澈,月白圆领袍衬得肤色白皙干净,犹如一块立于月下的美玉。
微微垂下双眸,南羲没有多看,正要向上头李老太太和伯爵夫人行礼时,余光瞥见了李子房身边还有一姑娘,这姑娘她不认得。
“外祖母,舅母。”
她规矩行礼,一向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看起来脸色并不好,沉了口气才露出慈爱的笑容,乐呵呵道:“羲丫头,你二哥哥回来了,这六年不见瞧瞧可还认得?”
“二哥哥安好。”
南羲转身向李子房款款一礼,李子房微怔,反应略慢一拍,笑着起身回礼:“妹妹安好。”
隔了六年光阴,李子房倒是没想到这个表妹竟已出落得如此。
苍蓝浅衣,泠泠清光,一言一行温婉得体,已经不像从前那个夜里哭喊着要母亲的小丫头了。
南羲在丫鬟的搀扶下稳稳落座,只道:“前头报信的说二哥哥还有好几日才到京城,不曾想今儿就到了,故而不曾迎接二哥哥。”
伯爵夫人摆手:“怪不得你,良哥儿回来匆忙,府里也来不及准备。”
两句寒暄,南羲的目光还是落到了李子房身边。
那姑娘穿得甚是艳丽大方,肤白如凝脂,想是富贵之人,一双灼灼的桃花眼也盯在了南羲的身上。
“这位是张姑娘,同我从江南而来,比你大一岁,你可叫一声姐姐。”
李子房的目光落在那张姑娘身上,甚是温柔缱绻。
听闻一声姐姐,李老太太脸色发沉,呵斥道:“羲丫头是郡主,宗室女,怎可随意同外人姐妹相称?”
南羲敛下眼中晦暗思绪,微微颔首道:“张姑娘。”
“民女见过郡主。”
那女子起身一礼,规矩上也是过得去的。
尽管李子房没有明说,但在场谁人也都知晓,李子房千里迢迢带一姑娘回来,已不用点破。
没再看这情意绵绵二人,南羲转而瞧向伯爵夫人,道:“舅母,二哥哥和张姑娘一路舟车劳顿,瞧着疲惫,二哥哥自不用说,不知舅母可安排了远客住处?”
虽知这张姑娘身份,可她依旧是想看看未来婆母的态度。
男子纳妾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但未娶妻便先有了姨娘,也不是好人家该有的行事。
“母亲不必安排,儿子院中空房不少……”
“住口!”
李老太太瞪了李子房一眼,呵斥道:“她一姑娘家,怎能同你一男子共居?我堂堂伯爵府,也不是没有待客的院子。”
“姜妈妈,命人将霞霜居打扫出来,给远客居住。”
李老太太一锤定音,无人敢说个不字,李子房虽有不满,还是应了一声是。
“张姑娘,请。”姜妈妈语气还算得上是客气。
张兰抬眼不舍地看向李子房,眼神中似乎有些害怕。
“去吧,你一路也累了。”
这般轻声细语,倒是像在哄一个孩子。
张兰跟着姜妈妈离开后,正堂的气氛才有所缓和。
李老太太收起方才怒色,一脸慈爱地看着南羲和李子房二人,说道:“羲丫头,你同良哥儿自幼定下了婚约,如今良哥儿学成归来,婚事该准备着了。”
听到婚事,南羲微微低下了头,原本她也是期待李子房学成归来的这一天。
如今心中思绪万千,亦不可言。
李子房的目光向她移来,竟也有些灼热,南羲白净的脸蛋瞬时染上粉色烟霞。
小女儿家害羞的模样,就像雨后娇艳欲滴的桃花,李子房一时心神荡漾,竟生出丝丝期待之感。
见二人如此,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时忘了那远客的不愉快。
伯爵夫人满意地看着二人,笑说:“等羲丫头嫁了良哥儿,开始管家,我便也轻松些。”
外头下人来提醒南羲该回去喝药了,李老太太关怀了两句,便放她离去。
南羲刚离开正堂,老太太脸上笑容尽失,一脸怒气地盯着李子房。
“你去外头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竟带了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回来!”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跟着男子苟合,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祖母!兰儿并非是那不知廉耻之人!”
李子房开口便替张兰申辩,大步走至正中,掀裳跪地:“祖母明鉴,孙儿清明出游遇了贼人,得行商的张家老爷以命相救,孙儿去了张家,兰儿是张家独女,张大娘子病重离世,孙儿实在不忍恩公之女孤苦无依。”
说到这里,李子房眼中哀伤,连李老太太也从一脸怒色转了愁云。
良久,李老太太叹息道:“原是这么一回事。”
看着跪地的孙儿,李老太太也顿觉自己方才说话不妥,便道:“既然如此,便让你母亲收她为义女,救命之恩大于天,往后她便是伯爵府的嫡女。”
说完又问了问伯爵夫人的意见。
伯爵夫人笑道:“母亲安排的极是,儿媳自没有异议。”
本该皆大欢喜,憋了良久的李子房还是出言阻止:“祖母!不可!”
李老太太蹙眉,疑惑道:“有何不妥?”
“兰儿……兰儿她……”面对老太太的询问,李子房眼神闪躲,显然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在老太太疑惑的目光下,李子房道出张兰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伯爵夫人受了惊吓,一时间如鲠在喉。
李老太太震怒:“你报恩什么样的法子不成?非得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你可知你是有婚约在身的?”
“祖母,孙儿不曾忘记与阿羲的婚约,但孙儿一定是要给兰儿一个名分的。”
“混账东西!”
李老太太被气得不轻,反应过来的伯爵夫人倒还有些高兴,赶紧宽慰起了老太太。
“老太太,良哥儿此举也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羲丫头向来懂事,定然能接受那张姑娘的。”
“你们把我的羲丫头当什么了?”
老太太气得狠狠的杵了两下拐杖,愤愤开口:“羲丫头三岁没了爹娘,被她两个哥哥拉扯到七岁。”
“是我心中不忍,把她从洛阳接过来养在膝下,不是让你们这么糟践她的!”
十二年前的元宵佳节,一场大火席卷了整个洛阳王府,府里就只活下来了三个外出看花灯的孩子和一个奶娘,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便是南羲。
“祖母息怒。”
尽管老太太心中有气,可如今生米煮成熟饭,那张兰肚子里也有了李家的骨肉。
看着眼前最疼爱的孙儿,哪怕觉得李子房再混账,也总是偏袒着的。
“此事先莫声张,待成婚后,你好生给羲丫头赔不是!”
老太太说罢吩咐伯爵夫人:“去弄上一副药,给那姑娘吃了吧。”
未成婚便有了庶长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更是对正头娘子的侮辱。
“祖母!不可啊,兰儿怀的可是孙儿的骨肉!”
“是啊母亲,大不了以后把孩子放到羲丫头膝下教养,又何故非要折了一条性命?”
“兰儿是恩公之女,若是恩公泉下知晓……”
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为张兰求情,老太太心中气愤,却也被说得动摇。
“罢了罢了,我老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谢祖母。”
李子房向老太太磕了个响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如今先稳着倚栏院的那位,等成婚后,他再把张兰提为平妻,哪怕官府不认可平妻一说,只要府里认可便好。
倚栏院中,甘棠瞧着正对窗绣花的南羲,心中不免有些惆怅,虽然郡主从寿康堂回来什么都没说,但她看得出郡主心里是不痛快的。
前些日子听闻二公子要回来了,郡主瞧着还高兴,如今见着了,倒不如不见。
甘棠低声询问身边的采蘋:“那远客究竟是什么身份?竟惹得郡主如此神伤!”
她没跟着郡主去寿康堂,但采蘋是跟着去了的,回来也只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
采蘋摇头,愁道:“我也不知,但瞧着二公子对那张姑娘的态度,是要收房的。”
“我家郡主还没嫁过去呢!怎的二公子就这么急不可待的要收房了?”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南羲只轻声道:“甘棠,越发没规矩了。”
说话间,南羲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徐徐清风吹拂,清光描绘着少女认真的脸庞,手里的大雁帕子已绣了大半。
“奴婢知错。”
甘棠认了错,但心里依旧是愤愤不平,低声嘀咕:“未娶妻就纳妾,谁家好人能干出这种事来?亏得二公子还是读过书的人。”
待外出打探消息的行露回来后,南羲才停下手里的绣活,看向额间有了些许汗珠的行露,她道:“甘棠,弄杯温茶给行露。”
“郡主,奴婢去打问过了被派去伺候张姑娘的莹月,这张姑娘身边自己带了个丫鬟叫玉儿,那个玉儿说她姑娘是江南杭州张家布庄的嫡女,今年三月父母相继离世,无依无靠才跟着二公子来了京城。”
“父母双亡不守孝,跑来京城作妾?也不怕把她爹娘给孝活了!”端茶回来的甘棠正好听见,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张姑娘更是鄙夷。
南羲颦眉,心中思忖后询问:“可还有别的?”
“没了,奴婢就打听到这些。”行露摇头道。
将茶水塞给行露,甘棠一边收拾着搁置在小几上的针线,一边骂:“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刚死了爹娘就跑出来跟人淫奔,也不怕她爹娘在阴曹地府没了脸皮。”
“甘棠,郡主面前,你怎能满口污言秽语?”行露出声打断甘棠后话。
对于李子房还未娶,便要纳妾一事,南羲倒也不生气,本就对李子房没什么情爱可言,更不会做那些拈酸吃醋失了身份的事。
她自幼失去父母,两位兄长将她养大,七岁身为质子入京,到伯爵府外祖家接受教养。
长兄现虽是镇守一方的洛阳王,可深受陛下忌惮,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她如今已八年未见长兄。
而次兄长年游历在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如今她身在京城之中,犹如浮萍无根,唯有伯爵府可容身,嫁给李子房是长辈的决定,她不能违背长辈。
行露也道:“这张姑娘与二公子私奔至此,顶多给个贱妾的名头,咱们郡主作为正头娘子,岂会把一贱妾放在眼里?”
“好了,晚些时候要为二哥哥接风,且先准备着吧。”
南羲并不想再提起那什么张姑娘,纳妾之事,她还未嫁,也轮不到她做主。
……
李子房从寿康堂出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霞霜居去。
霞霜居有些偏僻,却是个幽径闲居之所,刚进屋李子房便看见坐在交椅上的人儿神色黯然。
张兰盯着手里的鸳鸯帕子,不知在想什么,连他进来都不曾察觉。
“兰儿。”
一声温柔轻唤,张兰回过神,看着来人,眼中晦暗一扫而空,转而替换上的是惊喜之色。
“二郎。”张兰起身就扑进了李子房怀里,柔美的脸蛋紧贴在男人胸膛。
感受到男人温热起伏的胸膛,张兰才觉安心了些。
李子房轻轻抚了抚怀里人的青丝,温声戏谑:“才一会儿不见,兰儿就想为夫了?”
“嗯。”张兰低声轻应,紧接着抬起头,明亮如星的一双桃花眼盯着李子房看。
她忐忑询问:“二郎,婆母和祖母是不是不喜欢兰儿?”
问完张兰又羞愧地低下了头,低喃:“都怪我阿娘逼着你先同我拜了堂,未能事先告知你家中……”
“兰儿。”李子房出声打断了张兰的自责,想到方才寿康堂的事,心中愧疚,看向张兰的眼神也不由得闪躲,他该如何向兰儿解释和南羲的婚约呢?
如今兰儿怀有身孕,他是真怕因此事兰儿受了刺激,到时候有个好歹……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气愤,若是兰儿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也定不会让倚栏院的好过!
若是没有南羲横插一脚,他的兰儿就可光明正大的成为他李子房的正妻,不会受如今这般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