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衔月,你我至此两清。”
...
月色落在谢揽星的身上,如薄纱轻盖,有风吹过,她的眼睫轻颤。
恍惚之中,谢揽星睁开了眼,她听见鸟鸣,闻见松柏枝叶的香味。
那是她在不渡仙山修行时,最熟悉的味道。
可她记得,她明明死了...
她死的那天,雪下了三夜,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白茫。
她死前穿着一身沾满血迹的破烂衣裳,赤脚踩着皑皑白雪,跟在陆衔月的身后,看着枝头上欲开的梅花,没忍住嘴贱了一句:
“师兄,你瞧今时,像不像我们初见那日?”
那天,他也是踏着雪而来,领着她走,带她到不渡仙山。
从此,她在追逐他的这条路上,死缠烂打,回不了头。
谢揽星看见走在她前头的陆衔月脚步停下。
但也仅仅是停下片刻。
他连头都没转,不再给她一点回应,手里紧握着霜降剑,带着她往处刑场走去。
谢揽星默默望着他的背影,那身姿同仙山的松柏一样挺拔孤立。
只不过平日里,他是浮生宗内不负众望的宗主继承人,是后辈们的师兄。
所以他总是会表现的温和些,便成了一轮高洁的明月。
而现在,他奉命杀她,要将她秘密处决。
他自然是不必再对她留有同门情面,霎时,就同山巅的积雪般冷寂。
谢揽星垂下眼,无声的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招惹他,只搓了搓手臂,冷得发颤。
无人不知她爱慕陆衔月,她修仙百年岁月,便追求了陆衔月百年。
百年,捂块千年寒冰也该融化些。
但她耗在陆衔月身上,却是不见半点结果。
唯一得到的,是那年她欢喜雀跃地跑去迎接陆衔月,却见他身侧站着一个女孩时的刺痛。
那女孩缩在陆衔月的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他也小心庇护女孩左右。
恍惚间,谢揽星想到,这场景同陆衔月那年带她回宗门时一样。
可笑的她竟然这么多年都以为,她会是他唯一带回的人,是那个例外。
未曾想他随时可以重演过往的拯救戏码。
谢揽星哑然苦笑,心中说不清的酸楚。
那被救回的女孩名叫苏落,很快成为了谢揽星和陆衔月同门的小师妹。
小师妹入门那日,谢揽星听见陆衔月特地来同她交代,要她好好照顾小师妹,带着小师妹历练。
谢揽星觉得心头苦涩。
但不必陆衔月多言,她自知感情和责任要分开。
在她看来,苏落是无辜的小女孩,作为她的师妹,她自然会爱护她,带着她。
苏落修行百年间,谢揽星尽职尽责,保护她,教导她,照顾她,从没在任何苏落危险和落魄的时刻,会把苏落给落下。
谢揽星为苏落的每一次成长而鼓掌,也在苏落受罚跪于暴雨之中时,给她撑了一夜的伞。
每当看见陆衔月和苏落并肩出行,众人艳羡时,谢揽星总会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楚,劝慰自己不要因为私情而坏了同门的和气。
她已经付出她所有能付出的,剖出了一颗真心对待他们。
但不知怎么,谢揽星逐渐发现,随着苏落的美名越响亮,人们总会在说起苏落时,莫名地扯到她。
夸赞苏落时,就要编造一出谢揽星作为同门师姐,暗中妒忌和欺负苏落的故事。
说宗门绯闻时,还要讲谢揽星不自量力追在陆衔月身后,却比不上苏落分毫,再绘声绘色描绘出二女争一男,谢揽星黯淡收场的谣言。
聊仙门人才时,也要叹息一声,谢揽星空有一身本领,剑术超群,却再无长处,不如苏落那样才是真正的仙门榜样。
谢揽星一开始不在意,觉得都是别人的闲言碎语。
没什么可在意的,那些四处横飞的谣言最后总会不攻自破。
可随着身边之人看她的眼光骤变,大家不约而同的疏离她,她才品出来不对劲。
这谣言是有人故意放出,还有人在背后持续推波助澜。
可她意识到时,为时已晚,她的形象和名声,早已在那些关于她的谣言里,面目全非。
所有往日的熟人朋友对她避之不及,背后指指点点。
无人爱她,无人相信她,她如身陷囹圄。
谢揽星茫然四顾,不知她为何会被如此设计,却又隐隐有了猜测,但不愿意相信。
她心中受伤,一阵锥痛。
结果在一次事故中,她不知怎的突然失去了意识,待她灵台恢复时,才发现她已经被心魔所控,手中的剑在众目睽睽下朝向苏落。
那剑随即刺入了苏落体内,只差三分就要夺命。
所有人惊慌失措,陆衔月赶来拔剑而出,狠狠重创谢揽星一击,谢揽星伏地吐血时,她脑海里全是刚刚那个画面。
苏落背对众人自个往她剑上撞,又在独面对她时,流露出得逞的笑。
哦豁,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真就被白眼狼咬了。
哈哈,百年追求陆衔月,没捞到半点好处,还给他养大了绯闻女友,被他重创。
她这一生,真就是活在这对癫公癫婆的阴影之下。
她谢揽星真不愧是整个仙界最大的笑话。
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
谢揽星收回神,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温热的身体。
她清楚记得,她被陆衔月的霜降剑一剑穿心,那剑一寸都没倾斜,她铁定是死的透透的。
更不用说,她费了好一番功夫,身体里布置了些小手段,应该是连尸体都没给任何人留下。
而现在,她居然身心都完完整整,灵台也清清静静。
“怎么在树上一直发呆?”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同雨落溪石,泛着冷却又空灵的好听。
可这声音太让谢揽星熟悉,她身体一时僵住。
那人没等到谢揽星的回应,声音又离得更近,问道:“睡傻了吗?”
谢揽星头一寸寸地转动,朝着那声音来处看去,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他的人如明月般疏离遥远,偏偏看人时那么专注和耐心,更不用说此刻他就站在她躺着的这棵树下,仰望着她。
这太容易让人看着他的眼,误以为他很在意她。
但刚死在这个人的剑下,现在看着这张脸,她真挺难受的。
谢揽星人还没回过神,心中已经忍不住吐槽。
陆衔月见树上的人不答,还愣愣看着他,面露无奈。
他知道,谢揽星总是会与人悄悄打听他的消息,然后每逢他历练而归前,她便会提前在归宗的口上等候着他。
她运气好时,得到的消息准,便等上几个时辰,就能见着他。
她运气不好时,等上几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碰到他回来。
陆衔月无奈,声音放缓道:“小师妹,都说了多少次,你无需这般执拗要接我,没...”没必要的。
陆衔月话还没说完,谢揽星却忽然起身。
等下,姐这是重生了?
谢揽星注意到陆衔月对她的称呼,激动地想对着空气打一套军体拳。
她不但重生,还重生回苏落没进宗门前,她谢揽星才是无妄门的小师妹时?!!
陆衔月深深地看了谢揽星一眼。
稍沉默了片刻,他的手摁住霜降剑,把它收了回来。
谢揽星见他不说话,便自个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师兄也舟车劳顿,我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吧。”
说实在,她现在看见陆衔月这张脸,就觉得心口一阵撕裂的疼。
说罢,谢揽星知晓陆衔月一贯是不爱搭理她,不等陆衔月回复她半句话,她立刻自觉地跑回自己的院内。
她要用绝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来给陆师兄展示一下,她醒悟后的良好态度!
陆衔月看着谢揽星头也不回的背影。
春日的夜风吹过他的身姿,衣摆翩跹,却吹不去他身上越发散发出的寒气。
“呀呀呀,夜巡队值班!让我来看看,谁在这儿夜下幽...”
从陆衔月身后窜出来一人,他直接越过陆衔月的身子往前看去,却看见四周空荡时,他疑惑地看着四周。
檀生困惑道:“嗯?怎么只有你一人?”
他也是浮生宗的弟子,但和陆衔月不同师门,属尽欢门内门。
紧跟着来的夜巡队队员们,看到陆衔月一人站着,也感到不解,小声交流着。
“怎么就陆师兄一人,你们不是收了谢师妹的钱么?你们没告诉她今夜的消息吗?”
“我说了啊。奇怪...”
师妹哪次不是知道师兄回来的消息,早早就找个不会被抓的时间一直等候着师兄,然后跟在陆师兄身后不肯走的?
怎么这下不见踪影?
他们确实收了钱递了消息呀。
有人眼睛滴溜一转,猜测道:“会不会谢师妹终于放弃了?”
“终于知道陆师兄不仅是朵难摘的高岭之花,他背后的陆氏家族更是她招惹不起的。”
边上的人不太赞同,摇摇头:“哪里可能啊,谢师妹那个个性,她属于撞了南墙就把南墙拆了。”
听者点点头:“也是,宗门几百年不曾见到她这样坚韧的人。”
独自一人单打独斗从外门走到今日,年年榜上有名,名列前茅。
谢揽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喂喂喂,嚷嚷什么呢!”
队伍里,一位出自仙府名门的带队师姐阻止了其余人嘀咕。
她训斥完这边,主动和前面的陆衔月打起招呼:“陆兄,一段时日不见,有空一聚否?”
陆衔月浅笑答:“否。”
师姐:“...”
夜巡队众人:“...”
站在陆衔月身边的檀生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眉间印有朱砂红点,面容俊美,看人时柔和,去人间历练时,常会被人们称作小菩萨。
檀生转身同队员说道:“别在意他,他不解风情,怪没趣的。”
陆衔月不理睬檀生,往谢揽星刚刚离去的方向走去。
...
那边,谢揽星回到屋内睡不着,辗转反侧后,她想起什么。
她蹲在地上,拿着剑敲了敲,找到了一块松动的地方撬了起来。
下面藏着一个箱子,打开是摆放好的几坛子酒。
谢揽星乐了,提起一壶酒,又拿起自己的剑,便往外跑去。
她脚尖轻点轻盈飞去。
前世,谢揽星在郁郁寡欢不得志时,最喜欢去空旷的高处晒月喝酒。
没有朋友,无人愿意理睬她,她就独自同月对饮。
人嘛,再坏的日子也总要过下去的。
自个和这不公的世间偷点乐喽。
谢揽星记得宗门内有一处宝地,是在剑台旁的阅览楼,那儿夜晚基本无人。
但偶尔她坐在里头喝酒时,便会偷偷听见里头有人幽会亲嘴,聊天吐槽。
嘿嘿,是个有趣的地方。
谢揽星落坐在小楼屋顶上,开了一坛子酒,往嘴里倒。
这酒辛辣刺激,一入口便如狂风席卷进她的身躯,浓厚的酒味像一团火般灼烧着她。
爽快!
谢揽星笑着想。
这烈酒入口,让她无比清楚地感受到,她正活着,她鲜活的生命正畅快地呼吸着。
她仰头看着今夜十五的明月,想起她前世这个年纪时,那些一心吊在陆衔月身上的日子。
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成为了陆衔月的同门师妹,可以见缝插针可以找寻着机会,追在他身后跑。
总觉得这样的追逐,未来有天,她就能抓住她心中的明月。
可以成为他伸出手邀约,去与他并肩前行的人。
但错了一世后,今生她是看明白。
她不是那个人啊。
没事,反正她已经不爱陆衔月了。
“友人真是好兴致,月下饮酒,独坐高楼。”
谢揽星忽得听见不远处有声音呼喊,带着笑,似是未饮先醉。
“友人,可分一杯否?”
谢揽星朝那人看去。
在月色之下,他立于剑台中央,一双澄澈透亮的猫眼正看过来,带着些笑意。
仅看一眼他的面容和身姿,便知晓这人应是哪家富贵人家出来的少年郎。
这是哪家的公子,像块暖玉雕出来人儿?
谢揽星心中调侃,面上笑了下,不甚在意地把手中的酒掷向那人。
那少年接的稳稳当当,跟个猫似的,好奇地嗅了一下气味。
然后跟被吓到似的,颤了一下。
“这就是不起眼的便宜烈酒,没什么喝头,我图过个嘴瘾。”
谢揽星手撑在身后,向后倒了一点身子,姿态松弛地打量着剑台那儿的小郎君。
“你喝不惯这酒的,若是打算入口便直接吐出来,不如趁早把酒还我。我拿来擦拭我的配剑,也算让它过个嘴瘾。”
剑台上的人一听这话,可不服气了。
他拿起酒壶,仰着头,酒水倾倒入口。
但那辛辣的劲儿一上来,他那精致的五官就皱了起来,白皙的皮肤也瞬间泛起红。
谢揽星看着他觉得好玩,这么倔的人,和她有点性情相投。
她手一撑,直起身子,脚尖一点落在那人面前,伸手拿回她的烧酒。
“你叫什么名字?”谢揽星问道。
“楼玉。”少年答,然后看着谢揽星,眼睛眨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谢揽星。”
谢揽星来了趣,手指了指她自己,挑起眉:“你怎么知道我?”
嚯,她这么出名?
可她分明记得,她的舔狗事迹一般只是名声和噱头传的广,大家不知晓她的人长什么模样呀。
楼玉笑了下,看着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