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国子监。
课间休憩,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玩乐,唯有临窗的一人,眼不离书。
邻座的学子撑着下巴瞧着,平平无奇的学子服,到了沈长宁身上,偏穿出了一股子淡雅如竹的气韵。
他这么露骨的凝视,沈长宁不可能没有察觉,何况因为身份特殊,她对旁人的眼光一向敏感。
"看什么?”声音低沉略带浑厚,是刻意练过的。
外头有风拂动,将竹帘微微掀起,细密的阳光透过来,仿若给沈长宁撒上了嶙嶙金箔。
学子摇头晃脑道“沈兄品貌不凡,想必你那双生妹妹姿容亦是国色天香,不知何时才能一睹芳容呐?”
话刚落,沈长宁端方持重的脸已经泛起阴沉,啪的一声搁下书,发狠道:“若你嫌这条舌头碍事,不如我给你绞了去。”
妹妹早已定下亲事,因男方守孝才迟迟没过门,这番轻佻的话语要是传出去,妹妹的名声都要被带累。
学子咽了咽口水,这平素风轻云淡的人发起火来,更吓人,而且他直觉,沈长宁是认真的。
他忙站起来作指,道:"是我口无遮拦,还请沈世子海涵莫怪。”
沈长宁吐了口浊气,她极不喜封建教条对女子的压迫,无奈目前还没有改变世俗偏见的能力。
先生板正的声音传来,沈长宁垂眸盯着书册,,思绪不由飞远。
她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就遇到车祸,再次睁开眼,变成了国公府十岁的“世子"。
镇国公早已战死沙场,当时却没有儿了继承爵位,好在跟随镇国公衣冠一起从边关回来的苏姨娘,留有遗腹子,即将临盆。
可惜天不遂人愿,苏姨娘诞下一对女婴。
国公夫人为了保住爵位,对外声称苏姨娘诞下的是龙凤胎并当晚穿上谐命服求见圣上,为沈长宁请封世子。
因此,沈长宁自出生便是当儿子养,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变得稳重谨慎许多。
嫡母还道是因祸得福,她唯有苦笑,背负着能颠覆镇国公府的秘密,不夸张地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提着心,睡觉都不敢睡踏实......
"哐啷”一声巨响,打断沈长宁的走神。
抬眼望去,是五皇子跟上课的郑大儒不知因何吵了起来。
课上不成了,但也没人敢去劝架,毕竟五皇子出了名的暴戾,这不,竟把桌子都给掀了。
大伙儿也不好走开,只得呆坐在那里,暗搓搓地围观。
沈长宁自然也作壁上观,事实上,她没拱火就不错了。
毕竟,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宫中贵妃,收养了六皇子,自然而然,镇国公府也就成了六皇子的助力。
想什么来什么,六皇子屁颠屁颠地挪过来,掏出一个精美的食盒,清秀的脸庞带着些许怯弱。
“小舅舅,这是母妃派人送来的云片糕,你尝尝。”
看样子,这场争吵一时半会还不会结束。
沈长宁笑了笑,跟狂暴的五皇子相比,六皇子可说是十分乖巧。
拿起来吃了一口,感觉味道有些奇怪,却没成想,几息功夫,五脏六腑就如烈火焚烧。
见六皇子也要去拿,她手一扬,装作不小心,将糕点打翻在地。
毒性来得猛烈,沈长宁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若是因此召来太医,女儿身就瞒不住了。
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强忍着不适告了假,她匆匆走出国子监,到了马车跟前,已经有些跟跄。
就在这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沈长宁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哑声吼道:"快,回府!"
旋即拿起茶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水,再用手指按压舌根部。
听到车厢里传来呕吐的声音,驾车的小厮一惊,"世子爷?"
沈长宁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花,催促道:“没事,再快点。"
小厮不敢耽搁,扬起鞭子催打马匹。
感觉体内的灼烧感减缓,沈长宁闭眼喘息着,总算捡回一条小命,能撑到回府。
哪知道老天似乎专门跟她作对。
从马车上摔下来那一刻,沈长宁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流年不利。
料峭的春雨打湿了沈长宁的衣服,她躺在一滩泥水里,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灼烧,头晕得让她想要昏死过去。
可左胳膊传来的剧痛,又让她在昏死和清醒之间挣扎着。
她能感觉到,她的左胳膊是被撞骨折了。
面前出现一双镶绣银丝云纹的靴子,沈长宁抬头看去,眼前之人一袭玄色长袍,领口一圈赤狐毛被春雨打湿,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沈长宁认出这是逍遥王萧晏景,备受圣上宠信的外甥,一向毒舌霸道,在京都几乎是横着走。
也是她这种落魄世家子弟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萧晏景皱着一双剑眉,居高临下看着她骂道:“沈世子若想找死,城东的金带河,长平街刚凿的八角水井,就连你身后那棵歪脖树都是好去处,何必来这官道上碰瓷儿?”
沈长宁疼得脸色发白,蜷缩在地,艰难道:“王爷恕罪。”
看着沈长宁要死不活的样子,萧晏景皱起眉头,道:“听闻镇国公曾刮骨疗伤也不吭一声,你身为他儿子,怎么就摔了一下,就趴在地上起不来?说你碰瓷儿,还真打算碰瓷儿吗?”
沈长宁在心里苦笑。
第一,她不仅摔伤,还中了毒。
第二,她并非镇国公的儿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女儿。
可这理由,她都不能明说。
沈长宁不愿堕了镇国公的名声,便道:“是我给先父丢脸了。”
萧晏景见她能喘气儿,就是在地上起不来,便嫌弃道:“毫无尔父威严之风。”
可正当他要甩袖子走人,却看到沈长宁嘴角溢出一抹血来,整张脸憋得青紫。
沈长宁知道,她这是毒发了,现在胸口像是堵了棉花,怎么也呼吸不过来。
萧晏景看出她的不适,还当是他把人撞出了什么内伤,便蹲下身去,查看她的情况。
瞧沈长宁的样子,似乎伤得不轻,萧晏景按捺下心里的着急,开始给她看伤。
他是武将,在军中遇见伤员是常事,有几个穴道可以止内脏溢血,他便摸索着沈长宁的胸口,就要点下去。
沈长宁还有几分理智尚存,感觉到萧晏景在摸她的上身,当即脑子像是要炸裂开来。
她为了保住镇国公府的爵位,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沈长宁忍着浑身的痛意按住他的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别碰我。”
萧晏景因为急着进宫,却被沈长宁耽搁在这里,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
又因为她的不配合,萧晏景张口就骂道:“谁稀罕碰你!”
可他手下依然不停,还嘀咕着沈长宁一个大男人,怎么胸口像是裹了什么硬布,奇奇怪怪的,让他无从下手点穴。
只听“刺啦——”一声。
萧晏景居然直接撕开了沈长宁最外层的青衫。
沈长宁暗道不好,绝望之中,使出全身力气,挥起右手,朝着萧晏景的脸就是一拳。
萧晏景猝不及防挨了一拳,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瞬间泛起隐怒。
他放下要事,一心想着救沈长宁,万万没想到这孙子非但不领情,还给了他一拳。
萧晏景磨着自己的后槽牙,真是笑话,满京都除了他娘,谁敢打他,还是朝脸上打。
萧晏景当即揪起她的衣领,咬牙切齿道:“本王看你是嫌命长!”
京都的这场春雨还夹杂着残冬的冷,想到这位主儿往日的霸道行径,沈长宁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萧晏景身为圣上的外甥,颇得圣上宠信。
此人喜怒无常,捉摸不透,打过丞相的儿子,骂过尚书的女儿,也提刀上过战场,去南蛮闯过毒瘴。
在京都横行霸道多年,是出了名的不好惹,除了御史台那帮头铁不怕死的直臣,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触他霉头。
沈长宁欲哭无泪。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刚刚在国子监误食六皇子的糕点,中了毒,匆忙赶回府又与逍遥王的马车相撞。
胳膊被撞伤不说,她还在情急之下还打了逍遥王一拳,把人得罪得透透的。
沈长宁颤颤巍巍道:“王爷恕罪,我家就我一个男丁,以后还指望我传宗接代,王爷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摸我的身体,恐有失礼之嫌!”
萧晏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因为遇不到喜欢的女子,不愿将就,迟迟未婚,京都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他好男风。
但是敢当着他的面直接讽刺的,沈长宁还是第一个。
最重要的是,沈长宁自己就一副兔儿爷的样子,怎么有脸说这话。
萧晏景都要被气笑了,道:“沈长宁,你真的是活腻了!”
他说着,就扬起拳头,打算把沈长宁这张宛若谪仙的脸打歪。
沈长宁下意识伸手去挡,但是左胳膊在刚刚摔伤了,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京都人人皆知沈世子一副好相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话形容她再贴切不过。
而今春雨淅沥,淋透了沈长宁的衣衫,她疼得眉头紧蹙,苍白着一张脸,虽然狼狈,依然可看出她清冷出尘的姿容。
萧晏景手上蓄力,可看到沈长宁这副脆弱的样子,手中的拳头怎么也挥不下去。
这时,刚刚给沈长宁驾车的侍卫平沙连滚带爬过来,慌张道:“王爷恕罪!我们世子不是有意的!”
萧晏景的脸颊还在隐隐发疼,道:“不是有意的,是故意的吗?”
忍了几忍,萧晏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手上蓄力,还是要打下去。
就在此时,沈长宁心口一痛,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弄脏了萧晏景的衣襟。
如果说刚才萧晏景只是恼怒,现在的他却是真真切切动了杀心。
今日他的表弟五皇子在国子监惹出了大麻烦,他要赶快进宫收拾残局。
可先是被沈长宁撞了车不说,还被她的血弄脏了衣服。
现在他再怎么着急,也不能穿着这血衣进宫。
而沈长宁是六皇子派的人,完全有理由做出这场戏来绊住他入宫的步伐。
萧晏景下意识握上腰间的刀,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狠厉。
沈长宁接触到萧晏景冰冷的眼光,当即想到今日在国子监发生的那件事,明白了萧晏景的猜疑。
可是她自己都因六皇子中了毒,亦是不知真相,根本无力解释。
沈长宁捂着胸口,一副随时都会昏死过去的样子,艰难道:“王爷,您将卑下撞伤,还要杀了卑下灭口吗?镇国公府虽然败落,但也是百年世家,您杀了卑下,可有想过后果?就算我不值一提,六皇子和贵妃娘娘也不会善罢甘休。”
沈长宁此言,一是点明她是被萧晏景的马车撞伤,绝非装的。
二是表明身份,让萧晏景投鼠忌器。
三是提醒萧晏景,宫里的事要紧,不该在她这里耗着。
萧晏景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虽然他现在怒火被沈长宁挑到了极致,但不得不承认,他对沈长宁做不了什么。
他放开手,就把沈长宁扔到了泥水里,阴恻恻道:“沈长宁,你最好跟五皇子的事没有关系,否则,呵。”
他一声“呵”里,不知掺杂了多少信息。
反正沈长宁躺在泥水里,脸上还淋着冰凉的春雨,不由打了个寒颤。
沈长宁忍着难受道:“五皇子的事情,与卑下绝无干系!”
萧晏景冷冷看他一眼,临走前还不忘讽刺道:“镇国公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儿子这副弱不禁风的德行,怕是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说罢甩袖离开。
沈长宁用手背擦擦嘴角的鲜血,这位爷的毒舌果真名不虚传。
看见萧晏景走开,沈长宁的侍卫平沙才敢过来搀扶她:“世子,您还好吧?”
沈长宁强压住喉间的血腥气,道:“快,快回府。”
谁知才刚站起身来,逍遥王的马车擦肩而过,险些又把沈长宁撞倒。
马车车轮碾压满是水滩的青石板,带起的泥水尽数溅到她身上。
沈长宁红着眼睛,看那辆马车直直驶入雨幕中去。
...
沈长宁回到府里时,脑子已经有些混沌了,大夫人听到消息后慌里慌张赶过来,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沈长宁躺在床上难受得满头冒汗,看到嫡母被吓得面色苍白,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道:
“我吃了阿姐给六皇子备的糕点,怕是中毒了。”
沈长宁口中的阿姐是宫里的贵妃,也是大夫人的亲女儿,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大夫人大骇,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道:“可有着人通知你阿姐?”
恰好被大夫人抓的地方是刚刚被摔伤的地方,她闷吭一声,道:“母亲暂且放心,已着线人告知阿姐。”
随即俯身吐了起来,吐出的污秽之物混杂着血腥气。
她隐约听到母亲慌张大呼:“快叫冷大夫过来,快。”
她再也无力支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梦里春雨淅沥。
今天见到的逍遥王从雨中走来,一双桃花眼自带三分勾人的笑意。
逍遥王的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开口便带着春雨的冷意:
“沈世子,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抄家灭族的,现在落到本王手里,你说本王要怎么收拾你好呢?呵呵。”
一声“呵呵”,让沈长宁毛骨悚然。
她怎会不知,以女子身份冒充男儿袭爵是多大的罪过。
更别说萧晏景还是五皇子派的人,妥妥的死对头。
沈长宁想要逃脱,拼命挣扎起来。
“宁儿,宁儿,你怎么样?”
大夫人和苏姨娘关切的声音将沈长宁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夜色浓郁,如化不开的墨汁,屋外的雨还没停。
房里点着熏黄的罩灯,照见面容略显疲惫的大夫人和苏姨娘两人。
沈长宁回过神来。
幸好只是梦。
今天的逍遥王并未发现她的身份,以后要更小心些才是。
沈长宁嗓子干涩,忍不住咳了一下,低声唤道:“母亲,姨娘。”
“感觉如何,可有好些?”大夫人坐到沈长宁的床边轻声问。
沈长宁口中发苦,五脏六腑仍有灼烧感,左臂也传来一阵阵疼痛。
但看到她们紧张的神色,还是张口说道:“好多了。”
苏姨娘端来一碗绿豆水,用勺子小心喂她,道:“冷大夫说,你中的毒毒性不轻,幸好所食不多,又及时吐了出来。”
沈长宁道:“此毒蹊跷,得让阿姐查个明白。”
大夫人叹口气,道:“好在你警觉,及时赶回府,若是在国子监毒发,召来太医,恐怕身份就要暴露了。”
沈长宁点点头,的确很险。
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镇国公沈钧益,在她出生前战死沙场。
国公府当时没有儿子继承爵位,跟随镇国公衣冠一起从边关回来的苏姨娘,怀着镇国公的孩子,即将临盆。
可惜天不遂人愿,苏姨娘诞下一对女婴。
她的嫡母为了保住爵位,一咬牙,对外声称苏姨娘为国公爷诞下龙凤胎,并当晚穿上诰命服求见圣上,为沈长宁请封世子。
因此,沈长宁女扮男装,养到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稳重许多。
她们不知,真正的沈长宁已经在那场大病里死了,十岁以后的沈长宁是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孤儿。
沈长宁想到今日之事,立刻问道:“阿姐那里可有消息传来?”
大夫人替她掖掖被角,道:“已经把送点心的宫女押住了,你阿姐让我们安心,那边查清楚了会有处置。你且跟我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长宁道:“下午在国子监时,五皇子好像跟郑大儒大吵起来,六皇子也连带着没能回休憩室。
等久了,我见桌上有贵妃娘娘宫里人给六皇子送来的云片糕,刚拿起来吃了一口,便觉味道不对,装作失手将糕点打翻。
几息功夫,只觉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知道是中毒,不敢耽搁,就匆匆赶回家来。”
一旁的苏姨娘听得双眼通红,抱住她道:“我的儿,你这是替六皇子受了一遭罪啊。”
大夫人一脸凝重:“圣上尚在中年,皇储之争竟已如此酷烈了吗?在国子监就敢毒害皇子,实在令人胆寒。”
沈长宁道:“我此番是有惊无险,只是阿姐的处境比我们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大夫人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可这是你阿姐选择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她仿若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海中,压迫感从未这样强烈。
她在21世纪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尝遍人情冷漠。
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一场车祸把她的灵魂撞到这个世界。
穿越过来后,才从嫡母、姨娘、阿姐还有妹妹这里体会到亲情的温暖。
现在镇国公府因为皇储之争岌岌可危,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沈长宁缓缓睁开眼,目光坚定道:“母亲,姨娘,等这次养好身子,我想奏请恩荫,提前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