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阡陌人家,偏僻祥和的小山村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那是一群外来者,为首的中年男子散了一把铜板,轻易打听到想要的讯息,直奔村尾一户人家而去。百无聊赖的村人见状赶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着猜测。
“是那小娘子的家人寻来了吧?我早就说那小娘子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果然没错!”
“啧啧,这下老王头老两口日子有着落了。”
……
那群外来者顾不得村人的跟随与议论,匆忙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道明来意。
“叨扰了,敢问老伯,前两日是否救了一个小姑娘?”中年男子冲开门的老汉拱了拱手,神色间难掩急切。
老汉一愣,中年男子一行人的气势穿着令他不敢怠慢,忙点点头:“老汉前两日去捡柴,是救了一个小姑娘,您是——”
中年男子微松口气,目光一边往院中扫一边解释:“我家丫头前两日登山游玩,意外坠崖,家人一直四处寻找,今日听闻贵村一位老伯进山时救了个小姑娘回来,便寻了来……”
中年男子名叫段文柏,乃是少卿府的二老爷。他口中的丫头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外甥女,姓寇,闺名青青。
寇青青两日前与少卿府的三位姑娘登山玩耍,不料失足坠崖,才有了今日之事。
老汉把人请进堂屋,一指挂着破旧门帘的西屋:“那孩子在里边——”
跟随段文柏来的人中有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听了这话飞一般冲进去,一见躺靠在炕上的少女,扑过去眼泪簌簌而落:“呜呜呜,姑娘,您吓死婢子了……”
听到婢女的哭喊,段文柏抬脚跟进去,等见到少女彻底放了心,神色是如释重负的放松:“太好了,青青你没事……”
靠坐着的少女青丝如瀑,衬得脸色苍白如雪,一双墨眸微起涟漪,心头生出几分疑惑。
眼前自称婢子的女孩儿,她不认识;唤她“青青”的中年男子,她亦不认识。
她哀恸娘亲的死,赶路时一个失神滑落山坡陷入昏迷,再醒来就在这对老夫妇的家中了。老夫妇心善,把她照顾得很好,本来再养两日她便会辞行,没想到冒出了这些奇怪的人。
他们把她认成了一个名叫“青青”的女孩儿,如果不是确认自己没有变化,她甚至以为娘亲口中那些借尸还魂的离奇故事成真了。
见少女不语,婢女慌了神:“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段文柏亦面露关切问询。
无论是婢女,还是中年男子,神情皆不似作伪。少女略一犹豫,开了口:“你们认错人了。”
“姑娘,您说什么啊?”婢女先是一怔,而后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骤变,“姑娘,您该不是像话本子中说的那样,碰到头失忆了吧?”
大夏朝安定已久,京城尤是。上至勋贵下至百姓,消遣之物中少不了话本子这一物事,近两年更是有全民痴迷之势。
“我不是你家姑娘。”少女心中疑窦丛生,语气却平静。
段文柏仔仔细细打量少女,确信是外甥女无疑。不管是这丫头脑袋摔出了问题,还是闹起了脾气,都不宜在这小山村久待下去。他叹了口气劝道:“青青,随舅舅先回府看过大夫再说,你外祖母这两日因为惦记你,饭都吃不下几口。”
少女摇头:“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那你说你是谁?”段文柏打断俞晚的话。
“我是——”少女一顿。
满地尸体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令她不觉闭了眼,再睁开时那双眼宛若深潭,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是为了找出杀害娘亲的凶手进京来的俞晚,却不能说。
“青青,脑袋磕碰到了一时记忆混乱不是稀奇事,你不要觉得难为情。”段文柏眼风一扫,沉声道,“还不扶表姑娘起来。”
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上前来,在婢女的帮忙下把俞晚背起。
俞晚身体还没恢复,微微垂眸,暂且接受了这容不得拒绝的现实。
段文柏从钱袋子中取出两锭银元宝,答谢老夫妇。
老汉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一直局促不语的老妇人亦摆手拒绝。
“老伯若不收,倒显得我们不知恩了。”段文柏把银元宝强塞入老汉手里,抬脚往外走去。
院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人,视线纷纷落在被仆妇背着的俞晚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老王头给救了。”
“老王头运气好啊。”
村人的想法很简单:老王头救了富贵人家的姑娘,姑娘的家人随便给点酬谢都够老王头发一笔横财了。
这些低声议论传入俞晚耳中,令她转了头。
“王爷爷,王奶奶,等我养好身体,就回来看你们。”
娘亲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对心善的老夫妇若是因她惹来歹人眼红,便是她的罪过了。
老夫妇连声道:“姑娘安心回家去吧。”
一辆青帏马车静静停在村口,随着俞晚被扶入车中,马车缓缓驶离了小村庄。
沿路遥山叠翠、奇花绽锦的风光渐渐转为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等到马车停下时,托婢女坚定认为自家姑娘失忆的福,俞晚知道了青青的大致情况。
这位叫寇青青的女孩儿是知府独女,四年前父亲意外死于调任途中,本就生病的母亲听闻噩耗病情恶化,拼着一口气安排人把年仅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京城娘家便撒手人寰。知府爱女成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这一住快要四年了。
婢女名叫小莲,是寇青青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带人寻找外甥女的段文柏是寇青青外祖母的庶子,支撑少卿府的是她的大舅,太仆寺少卿段文松。
“可担心死外祖母了,我的青青啊……”俞晚进了一处屋子,还没看清屋中众人,就被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太太揽入了怀里。
陌生的气味,陌生的人。
俞晚不适动了动,总算被老夫人放开。
“青青,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开口的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妇人,穿一件浅咖撒花褙子,面上挂着关切的笑,俞晚猜测这应是寇青青的大舅母乔氏。
另一位妇人看起来比乔氏年轻些,碰上俞晚的视线,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慰,这应是寇青青的二舅母朱氏了。
再远处站着四个女孩儿,没等俞晚一一打量,老夫人就发了话:“小莲,先扶姑娘回房,大夫这就过去。”
“是。”小莲屈了屈膝,来扶俞晚。
俞晚目光下意识落在小莲面上,忽地抬手,遮住眼睛。
先前还没有异样的,可就在刚刚,她看到一双手抓着软枕用力压在一名女子头上,等那女子停止挣扎枕头移开,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小莲的脸。
小莲看着少女默默拉过薄被遮住身体,脚下反而不动了。
“你为何假冒我家姑娘?”她上前一步,绣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却毫无察觉。
俞晚抬眸,眼神沉静:“我没有。当时我便说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了人。”
小莲柳眉竖起,有些气恼:“那你为何又跟着我们走了?”
俞晚看着她,面露嘲弄之色:“我能反抗么?”
小莲想到当时情景,不由一滞。
那时,这位姑娘算是被二老爷强行带回来的。
一阵沉默后,小莲咬咬唇:“先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你就随我去向老夫人说清楚。”
夜渐深,虫鸣声透过如意窗棂传进来,清晰连绵。俞晚看着小莲,确定这是个忠心护主的婢女,且算心善。
她有了好好谈谈的心思。
见俞晚不说话,小莲犹豫了一下,跺跺脚:“算了,等你养好身体就去说!”
俞晚牵牵唇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你觉得他们会信么?”
“当然——”小莲脱口,可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说不下去了。
此时仔细看来,这位姑娘与自家姑娘的五官脸型还是稍有区别的,只是白日找到人太过激动,且披头散发没有梳妆与妆扮好本就有些区别,便没多想。
“你与我家姑娘声音也有区别——”小莲声音低了下去。
区别是有,却不大,至少她虽听出了些许不同,却以为是姑娘身体不适的缘故。至于老夫人等人,不比她与姑娘朝夕相处,恐怕更难察觉了。
俞晚把薄被拢紧了些,语气微凉:“他们若是不信,‘寇姑娘’的身边恐怕就不能留你了。”
小莲脸色一白,想到了姑娘的乳母方嬷嬷。当年方嬷嬷与她一起陪姑娘进京来,犯了错后被发落去了庄子上,她与姑娘再也没见过。
老夫人若是不信她的话,定会以为她发了癔症,她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方嬷嬷。而一旦她出事,假的姑娘又在府上,谁还知道姑娘呢?
“她们若是信了——”俞晚一顿。
小莲不觉睁大眼睛,盯着那张熟悉的脸。
俞晚定定看着小莲,一字一顿问:“你确定,他们希望你家姑娘还活着吗?”
小莲脸上血色瞬间褪个干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小莲的惊骇欲绝,烛光下的少女显得分外从容:“少卿府三位姑娘与寇姑娘一同登山,只有寇姑娘失足坠崖,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不是意外,也值得多想一想。你说呢?”
“不可能,我家姑娘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老夫人很疼姑娘的。老夫人还说要把姑娘许配给大公子,亲上加亲……”小莲下意识反驳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啊,明明四位姑娘一起登山,为何只有她家姑娘坠了崖?真的是姑娘运气不好么?
少卿府这么多人,真正的外人说起来就只有寇青青主仆。疑心一旦一起,便如雨后春草,肆意生长。
“做个交易如何?”少女拥着素花锦被靠在床头,神色平静。
小莲的心无端跟着静了下来:“什么交易?”
“等我养好身体,便以探望王爷爷的由头陪你去寻找寇姑娘,而后无论何时找到你家姑娘,我都会配合她悄悄把身份换回来。”
小莲不由点头。
比起现在闹开来而未知的结果,这样自然更稳妥。
“那你想要什么?”小莲提着心问。
俞晚弯了弯唇,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苦涩:“我孤身进京,正好需要个落脚处,在没寻到寇姑娘之前,容我在此暂住就好。”
她不知道杀害娘亲的凶手是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追凶寻仇,与其说需要一个落脚处,不如说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身份。
还有什么比成为另一个人更好的掩护呢?
小莲神色不断变化,抿唇说出了决定:“如果……如果我家姑娘不在了,你可以以姑娘的身份继续生活,但我有一个条件。”
冷静想想,姑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有多少呢?
小莲噙着泪,哽咽道:“请你帮我查一查,我家姑娘的坠崖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只剩她一个小丫鬟,别说暗中调查,能不能留在少卿府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这位姑娘想暂时以姑娘的身份立足,她又何尝不需要“姑娘”在身边。
俞晚颔首:“好。”
小莲神色一松,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俞晚垂眸:“本就借了寇姑娘身份,我的名字有什么紧要的。”
小莲沉默片刻,屈了屈膝:“姑娘,婢子继续给您擦身吧。”
俞晚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了。”
“应当的。”小莲走到门口,喊小丫鬟重新换了一盆热水,拧干手巾替俞晚擦拭身体。
刚进了五月,这个夜晚却有些闷热,忽然凉意打在肩头,俞晚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小莲的眼泪。
擦过身,换上寇姑娘尚未上过身的中衣,俞晚顿觉清爽许多。
“婢子就歇在外间,您有事尽管吩咐。”小莲熄了烛火,脚步轻轻走了出去。
俞晚今日虽睡过了,可很快困意袭来,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双手因为用力青筋凸起,绣着兰花的软枕移开,露出小莲已然气绝的脸。
一声巨响,俞晚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窗外惊雷滚滚,落雨了。
夏日骤雨,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雨急促敲打着窗棂,俞晚侧耳聆听,隐约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
原来小莲一直没有睡。
俞晚瞥了一眼门口,想到了刚才的梦。
那不是预知的梦,而是白日见到的画面太过深刻,而在梦中重现。
因为重现,她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小莲的穿着。画面里,她只看到了小莲上半身,小莲发间簪着白色绒花,衣衫也是一片白。
比如——俞晚目光下移,落在床头软枕上。
那软枕还沾着她的体温,有她枕过的痕迹,杏色缎面的枕巾一角兰叶葳蕤,幽幽绽放。
原来就是这个枕头啊。
俞晚伸手,把那绣着幽兰的软枕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