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人死以后,万事皆休,什么都解脱了。
可我错了。
我死以后,成了鬼魂。
而且在第七天,我还被拉回人间,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他红着眼,站在我们的家里,形销骨立,眼底发青,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吹飞了,浑然不像从前的意气风发。
他抓着做法事的道长,颤抖着问:「如果我现在出事,是不是就能追上我夫人,一起投胎?」
我悚然一惊。
道长也悚然一惊:「顾总,不至于。」
顾江的声音,脆弱得仿佛易断的弦:「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不惜任何代价。道长您想想办法。」
听着很深情,道长都感动了。
可我靠在墙角,却很想笑。
他大概忘了,我死那天晚上,还给他打过电话。
当时我哭得抽抽噎噎,我想跟他说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五岁时,顾江爸妈把我领回家,告诉我从此我爸妈不再回来了。
五岁的我听不懂,但也知道从此在世上孤孤单单,所以悲恸大哭。
是六岁的顾江搂着我,反复说他要保护我,要照顾我,要陪伴我。
他郑重地发过誓的。
我哭着问顾江,他在哪里,他为什么发誓又食言。
顾江没说话,但有个女人的声音娇娇柔柔地传过来:「顾江,我又想吐了。」
我听见顾江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等着,我给你拿话梅。」然后挂了电话。
毫不留恋。
我才想起来,我已经被他抛弃了。
他和我结婚没几年,就跟我恩断义绝,为了他的秘书卓烟。
他因为卓烟跟我吵了半年,冷战分居半年,然后又跑回家找我,拿着卓烟的孕检报告。
他说卓烟肚子里是他的孩子,他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
我彼时刚回家,手里还拿着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
看着孕检单,我把诊断书死死攥住,朝他笑笑:「哦,可我能。我不离婚,孩子就是私生子,多刺激。」
顾江皱眉:「吴悦你得有基本的人性,再不喜欢卓烟,她肚子里也是个无辜的孩子。」
我真的笑了。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真的很想抬手给顾江一个嘴巴子,可我不能。
我一抬手,袖子撸起来,我胳膊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就会露出来。
那是我在一个个孤独等天亮的深夜,在这段婚姻里,痛苦挣扎的痕迹。
是重度抑郁症无法自控的症状。
可落在顾江眼里,可能就是我用来求怜悯的手段了。
我不想这么卑微。
顾江说:「强扭的瓜不甜,这是常识。吴悦你清醒点。」
我胸口闷得发酸。
当初求婚时,他不是这么说的。他半跪在我面前,可认真了,说他这辈子都会替我遮风挡雨。
可我依然笑着,打开冰箱,拿出一颗蜜瓜:「我在农家乐强扭的,挺甜。」
我切开那颗蜜瓜,递给顾江:「不信你尝尝?」
顾江冷冰冰地瞪我一眼,目光扫过我抬起的手腕,顿了一顿。
我迅速垂下手臂,让袖子垂落,遮住那冒头的小伤疤。
顾江过来想抓我的手腕,我直接袭上他胸口:「怎么卓烟不好睡,还是觉得我好?」
顾江便忘了这事儿,一把推开我,像推开一件垃圾:「吴悦,你以前没这么惹人厌的。」
我垂了垂眼。
呵,他说我惹人厌。
那我就再加把劲。
我边吃蜜瓜边告诉他,我永远不会离婚,我就喜欢看私生子见不得人的戏码。
顾江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在他眼里,我又变成了一件垃圾。
他说吴悦你真的让我恶心。
说完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
转瞬又被我狠狠擦掉。
我怕他回头看见,虽然我知道他是不会回头的。
但是万一呢。
我的回忆和爱情,都被他糟蹋干净了,现在只有一点可怜的尊严了。
那天过后,顾江和卓烟公然同居,因为顾家二老不同意,顾江连父母家都不回了,爱了个感天动地。
而我开始独自生活。
顾家二老想来陪我,被我拒绝了。
我打小就是他们照顾长大,不能这么大了还让他们跟我操心。
我拉紧窗帘,终日躺在床上,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药,没一顿有一顿地吃饭。
我不想这样的,可抑郁症真的很可怕,它会让人变成活死人。
我想如果我当初不嫁给顾江,不把他当成全世界,不跟他和卓烟拉扯长达一年,我是不是就不会得这个病。
这谁也不知道。
可有一天,我刷手机看见朋友圈里卓烟的孕妇照,三个月的孕妇,身材丰腴,神情安逸。
而我站在镜子前,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脸色蜡黄,无精打采。
那天我看着镜子,突然就哭了。
哭完我梦见了五岁时的场景,爸妈再也回不来了,顾江抱着我发誓会保护我照顾我。
他说得那么真,以至于我醒来后还以为他会继续保护我。
我迷迷瞪瞪给他打电话,抽抽噎噎告诉他我做噩梦了,我哭了,我很害怕。
我当时真的是处于迷瞪状态。
顾江没说话,卓烟说话了。她孕吐了。
顾江说去给她拿话梅,走开后,就跟我说了一句话:「吴悦,除了离婚的事,其他事你一概不要骚扰我。」
说完就挂了。
我看着手机,看了很久,看到身子都麻了。
可我没哭。
好像是大脑怕我难过,屏蔽了我的感情,让我连悲伤都体会不到了。
也可能是抑郁症又加重了。
我恍恍惚惚记起我该吃药了,又恍恍惚惚下床,吃药。
吃完没两分钟,突然一阵窒息,我就倒在了地上。
我这才意识到,我可能误吃了顾江留在家里的消炎药。
能导致我严重过敏那种。
窒息让我的胸口火辣辣地疼痛,我鼻腔因为吸不上气也开始疼得神经一跳一跳。
可我的大脑此时却十分清醒,一点都不再恍惚,前尘旧事如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飘过。
我慈爱的父母,友善的顾家爸妈,以及陪了我二十多年的顾江。
我脑海里的顾江,颀长英俊,爱我如珠似宝。
我看着他笑了,可眼角一滴泪,却淌过脸颊,安静地落在地毯上。
那是我留在人间最后的东西。
我以为人死了就万事皆休了。
我以为我死了就可以摆脱伤心了。
可我没想到,在我死后的第七天,我又被一股力量拉回了阳间,回到我死去的那间房。
房间里摆着法器,有个穿着卫衣的年轻人,拿着罗盘在做法。
我回来时,他看了我一眼,放下罗盘:「法事做完了。」
顾江环视着房间,神色急切而凄苦:「人呢?悦悦在哪里?道长,我怎么看不见?」
年轻人又看了我一眼,发现我靠在墙边,只是看着顾江却默不作声,便什么都没说。
顾江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红了眼睛:「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瘦得很厉害,才七天就瘦了整整一圈,眼底大片的青,让我怀疑这七天他到底睡没睡觉。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着急过,不,是没这么为我着急过。
当初我流产,打电话给他,让他快来救救我和孩子。
可他连电话都没接。
他说他在开会,可我给他公司打过电话,他根本没在公司。
他跟卓烟出去考察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姗姗来迟的身影,一语不发。
他当时握着我的手红了眼:「悦悦真坚强,自己来医院,下次老公不让你自己受罪了。」
可是后来他食言了。
他让我在孤独的深夜受罪一次又一次,直到以死亡为解脱。
我低下头,一滴泪掉落在空气中,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轻道长又看了我一眼,问顾江:「尊夫人有没有什么未尽的愿望?兴许你帮她解决了,她就出来见你了。」
顾江怔了怔,眼圈更红,嗓音嘶哑得像是扎了鱼刺一样:「她的愿望……我永远做不到了。」
是的,他当然做不到。
世界这么大,这么繁华,可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顾江能爱我、陪我。
可这一点,我生前他没做到,我死后他再也做不到了。
我听见他空洞地问道长:「她死前,胳膊上全是深深的刀疤,下了阴间,鬼魂还会不会疼啊?」
我低下头,看着我即便变成鬼,依然深可见骨的疤痕。
不会,我不会疼。
因为疼也不会有人心疼。
道长也看了我胳膊一眼,声音冷了下来:「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刀疤,是你弄的吗?」
顾江摇了摇头,眼神没有一点生气,空洞得可怕:「不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她有刀疤。我要是知道,我……」
他没有说下去,倒是我看着他,又被逗笑了。
他要是知道能怎么样呢?又像看一件垃圾一样看我?还是觉得我又换了种方式博得他注意?
觉得我丧心病狂地想破坏他和卓烟这对有情人?
我闭上了眼睛。
我宁死,也不会让他知道。
我宁死,也不让他有机会羞辱我。
顾江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一声,却还是嘶嘶哑哑地:「我从她房间里找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心,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摊在他掌中。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问道长:「她有重度抑郁症,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低头看着那张诊断书,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要是告诉我,我真的会留下来照顾她的,为什么……」
道长有些好奇:「哦?那你那天是在做什么呢?」
顾江愣住了。
他的神情有些绝望,仿佛想到了什么,抖得更加厉害,连声音都在抖:「我在……逼她……离婚。我还……告诉她……我让我秘书怀孕了。」
他捉住道长的胳膊,像是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她会不会因为这个不回来?她是不是不想见我?道长她是不是不想见我?」
道长微笑着,一根根手指地掰开他的手,淡然道:「你觉得呢?」
他低头收拾法器,边收拾边说:「她想见你时候就会出现。要是不想,我也没办法。」
顾江的眼神又开始空洞起来。
仿佛有人把其中的生机抽走了,抽得一点都不剩。
他面无表情,看着道长的身影,轻飘飘地问:「道长,如果我现在出事,我是不是就一定能见到我夫人?」
我听了悚然一惊。
道长也悚然一惊,直起身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害怕的神情,认真道:「顾总,不至于。」
顾江不说话,只是看着手里那张诊断书,不知在想什么。
道长自顾自收拾好,跟顾江打声招呼,便走出了房间。
经过我的时候,他念了句咒语,一道金光打在我身上。
他看看我斑驳的胳膊,声音温柔起来:「去留随意,不许伤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想知道。
我更不想伤人。
我有过伤害卓烟的机会,可我没有。
我知道变心的是顾江,今天没有卓烟,明天也会有卓云、卓雾、卓雨。
所以在卓烟莫名其妙滚下楼梯后,我还替她叫了救护车。我是和她抢男人,但我没抢到丧良心。
可后来,顾江说我嫉妒卓烟,伤害卓烟。
他第一次和卓烟开房在一起,就是那天。
现在,他拿着我的诊断书发呆,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像极了我在卓烟朋友圈看到顾江披着浴袍时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