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灵魂一直被禁锢在爸爸身边。
这其实是十几年来,我为数不多与爸爸亲密接触的机会。
爸爸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的等待着,眼底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又是期待。
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如此多而复杂的情绪,他看向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冷漠与不耐烦。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
是王主任,国内血液科的顶级主刀。
爸爸急切地追上去问:“王主任,手术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
王主任拍拍他的肩膀。
爸爸如释重负,露出一丝舒展的笑。
护士急匆匆地小跑到王主任面前。
“王主任,不好了,那个捐骨髓的病人出事了。”
护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王主任意识到事态严重,匆匆跟着护士走了。
那个捐骨髓的病人就是我,不过爸爸不知道。
夏艾得的是白血病,我是几个月来唯一与她配型成功的人。
爸爸的助理见爸爸神色舒展了不少,给爸爸递上手机。
“周总,刚刚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爸爸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我的班主任。
他眉头微蹙,表现出一丝不耐,正要删除未接来电时,电话又响了。
助理是妈妈在世时就跟着爸爸的老员工,见爸爸如此,不忍道:“周总,郑老师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了,要不还是接吧,万一心心有什么事呢?”
爸爸一脸不屑:“能有什么事?周心那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就是装晕、装吐,在我这里找存在感。小艾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哪有那么多心思分给她?”
听到爸爸那么说,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虽然知道爸爸不喜欢自己,但是爸爸的话还是像密密麻麻的针扎进了我的心里,说不上特别疼,但是绵密悠长,格外难受。
爸爸,我不是装的。
我是真的生病了。
只是你每次都让后妈叶阿姨带我去检查身体,检查的都不是对应的地方,所以报告总是健健康康的。
叶阿姨是爸爸的初恋白月光,因为种种原因,他们错过了。
后来爸爸娶了妈妈,说不上爱情,大概因为合适吧。
妈妈去世后,爸爸办完妈妈的葬礼不到一个月,就和叶阿姨再续前缘了。
叶阿姨的孩子夏艾和我一般大,成了爸爸的养女。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是爸爸的女儿,他只有夏艾一个女儿。
我成绩不好,他咒骂我不学好,辜负他的血汗钱。我兼职,他说我不好好学习,分不清主次。我读课外书,他说我不好好读书。甚至在我死前,我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个爱找麻烦、爱撒谎的坏孩子。
他对夏艾与对我大不相同。夏艾成绩不好,他说只是国内教育不合适,出国就好。夏艾兼职,他说夏艾懂事,知道体谅父母的不容易,体验生活的艰辛。夏艾读课外书,他说夏艾爱好丰富,知识面广泛。
他所有的温存、善良、父爱都给了夏艾,不愿给我一点点关心与陪伴,甚至还断了我的生活费。
夏艾得白血病后,他更是无微不至,几乎二十四小时陪伴。
所以,当我得知自己的骨髓是唯一与夏艾的配型成功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移植。
因为我希望爸爸也能认可我,我也能像夏艾一样被爸爸爱。
医生和我说:“骨髓移植会很痛,你怕不怕?”
我不怕,只要爸爸喜欢,爸爸觉得我是个好孩子我都不怕。
我的眼泪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看到爸爸在助理的催促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我的班主任郑老师很着急。
“您好,请问是周心的家长吗?”
“行了!是不是又晕倒了?”
很显然,爸爸在我的事情上没有一点耐心。
郑老师被我爸爸这一声怒吼给吓到了,小声说:“周心,这两天都没来上课……”
“谁知道她又去哪里鬼混了!等她死了再来通知我!一天到晚给我找事情!”
郑老师还没说完,爸爸就挂断了电话。
助理忍不住说:“要不要我派人去找找心心,她毕竟是您唯一的孩子。”
爸爸冷漠道:“谁说的?小艾才是。”
此时的夏艾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爸爸满脸慈爱地隔着玻璃望向里面,口中还喃喃道:“小艾呀,你可要快点醒来。”
看到这一幕,我羡慕极了。
手术室里,王主任哀痛道:“是麻醉过敏,太晚了,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通知病人家属吧。”
王主任说的是我,而我的爸爸正在附近守候着他的另一个女儿。
我的尸体被推出手术室,尸体经过爸爸的那一瞬间我有些期待。
爸爸会不会认出我呢?会不会突然叫住护士,见我最后一面。
然而,爸爸只是被来来往往的声音吵到了,口中喃喃道:“真晦气!可别吓到小艾。”
说完,心疼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沉睡的夏艾。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苦涩极了。
以后都不会吓到了。
这个时候,助理拎了一个小袋子递给爸爸。
“周总,您的外卖。”
爸爸这才把目光从夏艾的身上收回来。
他看了一眼单据,神情由担忧转为温柔。
单据的备注上写着:
【爸爸,这个时候我应该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你不要担心,你担心了,我也会心疼的。我很快就会醒来。你要记得吃饭哦——等我醒来,我们就可以一家人健健康康的在一起了。】
他不自觉地露出温暖的笑。
“小艾真是贴心,明明手术前那么害怕,还惦记我吃没吃饭。”
可是,爸爸,这个外卖是我点的。
我有些失望,爸爸心中的女儿只有夏艾吧。
我的心沉下去,已经麻木了,并不觉得疼,只是压抑。
我安慰自己,我已经不在了,爸爸开心就好,是谁点的并不重要。
爸爸一口一口吃的很慢,像是舍不得吃完。
吃了很久,才把盒饭全部吃完,连一粒米也不剩。
第一次,爸爸那么珍惜我送的东西。
从前,爸爸的生日、父亲节,我总是会用心准备好礼物,爸爸每次都看也不看,随手一扔或者送给司机保姆。
我鼻子有些酸,眼睛又红了。
王主任查看了夏艾的情况。
“很不错,大概半小时就能醒了。”
爸爸紧紧握住王主任的双手,颤抖着,开心的无以言表。
“谢谢、谢谢。”
护士忧心忡忡地走过。
王主任见了,叫住护士。
“小林,怎么了?”
“刚刚那个匿名骨髓捐赠者留的电话号码是她学校老师的,现在联系不上她的家人。”
爸爸一直嫌弃我给他找麻烦,我不想再麻烦爸爸,就留了郑老师的电话。
我想我的运气不见得那么糟糕,紧急联系人应该是用不上的。
王主任叹了口气:“只能查查医院的资料库,看看有没有死者的其他信息。”
医院的资料库里的确有我的信息。
爸爸停了我的生活费,后妈悄悄断了我的学费,为了继续学习,我只能白天打工,晚上拼命恶补功课。
长期通宵达旦导致我睡眠严重不足,加上我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营养不足,我得了脑瘤。
七岁的时候,我妈妈就是因为脑瘤去世。
也因此我在学校动不动就晕倒、呕吐。
起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病,后妈带我去看肠胃科,做了肠镜、胃镜一系列检查,显示结果都很健康。
她指着报告,和我爸说:“心心,这孩子,健康的很。”
因为有妈妈生病的经验,我偷偷到医院做了脑科检查。
检查结果——脑瘤晚期。
我觉得晴天霹雳。
当我小心翼翼地将报告递给爸爸的时候,我希望得到爸爸的一点点关怀。
爸爸看也不看地把报告撕了扔进垃圾桶,然后将后妈给他的那叠检查报告甩在我脸上。
“周心,你后妈带你做过多少检查了?你能不能别装了!小艾还得着白血病,你就那么喜欢和她争?”
我委屈极了。
我没有和夏艾争,一直以来明明都是我让着她。
小时候,明明是我先看中的公主裙,但是店里只有一条,我假装不喜欢让给她。
学校里,明明我能答满分的数学卷子,夏艾数学不好,我空着最后几道大题,故意考得分数比她低。
青春期,明明是先和我表白的男生,夏艾喜欢他,我拒绝他的表白,他俩在一起了。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夏艾能把爸爸的爱还给我,哪怕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