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玲对呆在北京的那帮外国人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好奇,紧张到讨厌的过程,最后发展成了憎恨。而遇见奈特的时候,这条憎恨的曲线正处在最高点上。
张小玲记得她教的第一个白人女孩。金色披肩的卷发,被长而密的眼睫拥着的碧蓝的眼睛,还有完美至极的曲线。总是穿低领的衣衫,透过领口能看到令人心动的起伏。张小玲觉得她肯定是从电影屏幕里逃出来的,或者从时装广告上跳出来,可是她的微笑明明又那么真实。张小玲站在她面前,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女孩伸出手,笑说,你好。
张小玲也冲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那一刻,世界如此和平。
那种美好并没有持续太久。越了解一个人,你可能越喜欢他,也可能越讨厌他;而事情很显然的正无可挽回地朝后一种情况行进下去。与来自发达国家的留学生接触得越多,张小玲便越明白,不同民族不同种族的相互理解根本是天方夜谭。礼貌微笑的表象背后,是极其坚决的冷漠与蔑视;光鲜的国际友谊的幌子之下,是最赤裸裸的相互利用。
张小玲不愿意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的外国朋友,但一次次遭遇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她证明如上的事实。如果你是一帮中国人里的美国人,所有人一定都会努力跟你搭讪;但如果你是一帮美国人里的唯一一个中国人,那帮美国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抛在一边,用英文课本从来没提到过的俚语谈论你根本无法插上话的事情。他们表面上对你友好,冲你微笑,但是你一离开他们就开始说三道四:如果你显得冷淡,他们说你高傲难以接近;如果你表现得太热情,他们会不无轻蔑地说:She has an American fetish! 他们走的时候会跟你握手拥抱甚至吻你的脸,反复地说要保持联系;但是走了之后他们甚至不屑于回复你的电子邮件。张小玲曾跟她的好朋友阿曼达抱怨她以前的学生从来不回复她在 Facebook 上的留言,阿曼达拍拍张小玲的肩说:Relax. She's just mean. 一个月后,阿曼达回美国。张小玲在阿曼达的 Facebook 页面上问她:为什么你不说一句再见就离开?张小玲等到现在也没等到她的留言。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歧视。不是明张目胆。能够明张目胆呈现那就不是歧视,而是挑衅。歧视是微妙的,狡猾的,除了歧视的受体无比敏感地察觉,谁都不会看见。张小玲不明白明明已经告别了殖民地时代,她身为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还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被人(很多时候是中国人)歧视。五道口某家韩国人开的酒吧给女士送酒水票,给白人三张,给黄种人一张。吧台生意好的时候,如果你坚持用中文叫酒水,吧男可以坚持十分钟对你的尖叫充耳不闻。他有太多讲洋文的客人要应酬。在北京一些并不怎么高档的商场,如果你非要在一个被洋人围着的柜台前买东西,对不起,没人会理你。张小玲陪阿曼达在某个小商场买假冒的 Coach 钱包,阿曼达想挑个便宜的,那柜台营业员指着张小玲的鼻梁,用难听的东北口音的英文对阿曼达说:这种便宜的差劲钱包都是卖给她们这些中国女孩的。
不满与屈辱就这样一点一点累积成憎恨。张小玲并不因此怪谁。她不怪他们。她恨他们。像张小玲这样的女生很容易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活该,谁叫你贱,非要跟洋人泡在一起。想嫁洋人想疯了。
但这并不妨碍张小玲跟他们泡在一起。她跟他们去酒吧,去迪厅,去去过一万遍的长城,故宫和圆明园。理由很简单,他们的零花钱无论多么少,乘以一个 7,都变成偌大一笔。
张小玲去见奈特的时候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
“我知道你已经带了一个学生,但是现在我们辅导老师不够。这个学生又把上一位汉语辅导给退了,对辅导老师有点挑剔……你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所以希望你来带他。讲课的时候尽量顺着他一点……如果他再退老师,对我们 CIEE 项目声名有损……我把他的资料和其它一些注意事项发到你邮箱,收到后你主动联系他,跟他约好时间。注意辅导的时候按要求来……”
张小玲应着,心里早就不耐烦。一个小时才三十块的工资,居然还有这么多废话。但是她有的挑么?她读的是中文系,找语文家教的本来就少;少数几个找语文家教的,一听张小玲的高考成绩就吓跑了,其中有个家长则干脆地说:你这种成绩,怎么好意思出来应聘家教?张小玲也试着想去做英语家教——不是不行,要知道张小玲好歹在连 aoe 都读不准的美国留学生堆里混了两个学期;但是找英语家教的家长回绝得都非常干脆:我们只要英语专业的学生——何况,哎哟你的高考成绩。
这么着,张小玲只得教汉语。而对外汉语显然不是那么好找工作的。北京的中国学生除以 10 恐怕也没留学生多,偏偏对学英语格外热情,一堆人成天在网上找语伴。张小玲从那些免费的项目做起,去结识留学生,主动为他们辅导。等她认识的人渐渐多了,学期也结束了,于是身边的洋人们都一个不剩地走光了。
发达国家来的留学生,少有像古巴、孟加拉之类的小国来的学生那样对毛主席和他的革命理论充满热情,愿意在这里耗上四五年啃下汉语,或者像韩国学生,逃军役一直逃到北京,愿在这里花四年拿学士学位。欧美留学生大多抱着旅游猎奇的心态来中国玩上四五个月。念书是最最次要的。一个学期的行程总是排得满满,上海香港是必去的,检查中国西化的进展;蒙古新疆西藏四川选去,瞧瞧中国多穷多落后,中国人民尤其少数民族受压迫有多深。而余下不多的呆在北京的时间,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晚上是要贡献给三里屯或者后海的那些酒吧街的——这么便宜的酒精饮料,来中国真值了。玩余时间用来上课。一个学期顶多选三四门课,期末写一篇从环境或者人权如何拯救中国的论文。反正学分也不能转,考完试就过关,然后走人。
北京是个巨大而破旧的车站。张小玲觉得自己像是破车站旁的小店里一个侍应生,站在门口送走一批旧客,又迎来一批新客。对她来说,教汉语就是卖淫,不需要投入任何感情。她帮他搞定考试,他付她工资。再纯粹不过的金钱关系。
所以当她打开邮件,看到辅导员守则里居然还有“不得与学生谈恋爱”这么一条的时候,不禁冷笑。她扫了一眼她的新学生的名字:Nat Goldstein。
典型的美国名字。张小玲不指望这个名字的主人会与其他美国人有什么不同。
而她的新学生,显然也是这么想他的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