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脚步声在甬道响起,晦暗的火光隐约投射着晃动的影子,没有丝毫庄重的,衣袖相互摩擦着,时不时传出来人腰间的佩刀与何物发出碰撞声响。
囚徒们再次用脑袋挤兑栅栏的缝隙,紧盯着一个双臂被捆绑至身后的男人走过他们面前,伴随着不远处呜咽的哀鸣声,模糊不堪,似乎是被堵上了嘴哼叫而出。
年轻的瘦脸尖嘴掰着指头问垂头休息的老者,“老爷子,我数着被带出去斩了的,里边儿应该没剩几个了吧。”
老者身上的白色囚服早已变得肮脏灰暗,听罢,他缓缓睁开一双疲惫中带着清明的眼睛,女人们的呜咽好似不知疲惫般回荡。
微弱的烛光伴随着离去的队伍逐一熄灭,黑暗也随之带走了囚徒们看热闹的兴致。
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拖着僵硬的身躯,面朝墙壁的栏窗突然跪地,轻声呢喃着。
黄天在上,若世上真有神仙,望惩恶扬善,除奸佞邪祟,庇佑正直之士。
只听“碰”的一声,老者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不再动弹,瘦脸轻轻推了推,回应他的,只有缓缓倒向一侧的身躯,露出了老者额头斑驳的血迹。
星光划过天际,穿越数亿光年和未知的空间,带走了最后的夙愿。
不知何日起,戴河附近的村民开始传说天上出现了个巨大光环,还有人说看见神女下凡,众口不一,但这种神鬼之言自古便不稀奇,很快就没人在意了。
猎人手中的箭径直对准了他的猎物,悠闲嚼草的野鹿却在瞬息间猝然窜跳而起,男人郁闷的啐了一声,只是他根本看不清只有野兽能敏锐感知到的动静。少女的身影穿梭在树丛之中,奔走之疾甚至越过了惊起的林间雀鸟,猎人的眼睛只来得及看到一模恍惚的白影,他只觉得是自己眼花而已。
“向南去。”
暗念风神最后的指引,悸沿着戴河的复地一路南下,再快些,她不停地跋快脚步,将天空中疑惑而来的海东青远远甩在身后,湍急的河水仿佛在她的身形中成为缓缓涓流。
头顶的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救声。
悸霎那间停下脚步,似有一瞬间的怔愣,又被呼喊声拉回思绪,她望向崖壁间的一道蜿蜒狭窄的小径,有处地面随落石坍塌,行走在上的女人朝崖下摔去,勉强抓住一块突起的岩石,而路面上的男人和小孩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她。
看了眼峭崖的地势,悸跋地跳起,顺着岩壁的石头三两下来到了女人所在的位置,揽过女人的腰将她带回平地。
“娘亲!”两个孩子冲向获救的女人,一个将她抱住,另一个揪着母亲的衣袖看向悸。
好漂亮的姐姐,孩子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什么,他怯怯走向少女,把手中的一颗石头递给她,那是他离家之前捡到的特别好看的宝贝,但这个漂亮的姐姐救了娘亲,他想送给她。
悸转头看着靠近的小孩,盯着他的动作,察觉到对方要给自己什么东西,她伸出手,被放上一块透着微亮血色的小石头。
“给我的?”她轻轻歪头问那孩子。
小孩看不出悸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喜欢,怯怯点了点头,下一瞬,他仿佛听见了声“谢谢”,而后白影晃眼一过,少女的身姿消失在了瞳孔中。
百里在她的瞬息间便看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处靠山搭建了木构围墙的场地,其中人头攒动,好似都在做着什么劳动。
悸站立在顶高之处,更远的风景便是戴河穿过树林流向大川最后汇入南方之海,她低头看着被打扮得像是士兵一样的人们守卫的围墙场地。
是这里了。
七月的正午艳阳高照,把守的活儿比往常更磨人,守卫矿场大门的官兵已经打了数次呵欠,可前方走近的人还是让他们打起了精神。
“什么人!矿场重地不得靠近!”
尖锐的枪矛交叉挡在少女身前,却未见女人被兵器吓到的样子,她虽停下脚步,却像是对利器锋锐的光芒视而不见。
官兵喉间重重吞咽着唾液,重重扫视眼前的女人。
这是哪里来的舞女吗?洁白的裙裳没有衣袖,下摆短得连膝盖都遮不住,露出了同样晶莹的肌肤,却在双肩、手腕、前胸和腰腹位置被金属包裹。难道她未穿亵裤吗?修长的双腿柔嫩光滑,双脚未置足衣,穿着几根绳捆绑而露出足面的鞋子。墨色的长发微卷,捆于一侧搭落在肩上,发间并无头饰。
两个男人立刻笃定眼前的女子是个伶妓,这倒是让他们犹豫了些许,不知是不是上官派人去找来的。
这时,少女抬头径直看向矿场内,开口道:“我要找的人在里面。”
官兵身体一震,二人注视少女的脸庞移不开眼,便是早知这是个漂亮女子,却再怎么也想不到,她抬头的瞬间张开了一双银灰色的双眼,似宝石般晶莹,冰壶玉衡。
两人莫名地变成了木头,悸抬脚要继续朝前走去。
她的动作唤回了男人的神游,其中一人再次拦下她,“跟我来吧。”
当机立断,他觉得这就是卢大人招来的伶妓,况且,就算不是也得是了。
矿场里到处都是灰尘仆仆劳作的男人,有的推车搬运着匡匡石料,还有的拿着工具结队走向山洞。
已经远去的卫辰珏在眼角敏锐察觉到一抹不属于这片地带的洁白,扭头看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被官兵带去卢勇的房屋,他眉间紧皱,想起了令人感到恶心的事。
矿场的大监官卢勇正在屋内烦躁得揉着胸口。
那该死的卫家小子,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落水狗,看上他也是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识相的就该好生把自己伺候好了。
他愤愤想着,怎么没叫大狱废了那狗杂种的武功,害得自己想硬来却打不过他。
就在这时,门外一声“大人,人送到了。”传来谄媚的声音。
未能得偿所愿的男人听见莫名的消息,恶声甩去,“什么人到了!”却在看到门外倩影的瞬间失了音色。
方才被一肘击伤的胸脯仿佛痛觉都消失了,卢勇立即端坐了身姿,示意门外的人进来。
官兵赶忙引了少女进屋。
“大人您瞧,这…姑娘到了,可要小人去传些酒菜?”他谄媚地笑道。
卢勇虚合双眼,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暗道真是个尤物。
自这矿场开辟以来,官府下令驱散附近居住的百姓,临近的村镇尽数遣空。活计做的时候顺畅,日子久了才后悔当初怎么没留下几个屋里人或是弹唱的。
可有回遣人到五十多里外的镇上找了两个收屋,被上边来的人查到直接给带走了,还警告他闲杂人等不得留,闹得他后边连招妓都小心翼翼。
赶巧,听闻京城生变,大将军府全数下狱,有宫里的淑妃求情才唯独留下性命的精武将军次子被发配到矿场做苦役。卢勇一见这卫小公子就管不住下半身,心里痒痒得直琢磨难道是京城风水好,公子哥儿都养得比这边儿的姑娘白净。
“上前来。”他向后靠坐,一副散漫的样子要求悸来到身前。那卫家小子长得好归好,可就是一身本领太难搞定,便是好几个人一起上也一时半会儿制服不得,偏他还不敢闹大,这矿场里他虽是一把手,可王全儿背后是宫里的人,日日都盯着他的错呢。
他的命令没有生效,在他打量的同时悸也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说罢,少女转身便要离去。
送她来的官兵赶忙拦在跟前。
悸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并不知晓自己要找谁,而就在这思绪的片刻中,已经急不可耐的卢勇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走什么,小美人儿,”卢勇奸笑着,使力要把她拽过来,“你要找的只能是爷。”
却听“砰”的一声。
少女非但没被拉进怀里,还反手将男人推撞回桌前。“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只重复道。
腰上的痛楚仿佛又带出了胸前的伤势,疼得他立时发出哀叫,接连被不识抬举的男人、女人拒绝让他新仇连带了就恨就要发作。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喊。
“大人、卢大人!矿洞有异常!”
正要唤人的卢勇只得悻悻停罢,矿洞永远是大事。
他指挥前边儿的官兵,“你,把她先随便扔到哪个大屋去。”
“大人,这…”
大屋是个通俗的叫法,指的是让那些苦役们住通铺的地方,虽然白天大家都出去出工,但晚上还是要回来的,一个姑娘放那里怕是要被…
“蠢货,把她晾在那好好见识见识,等爷回来再带过来!”
原是只要吓唬一番,官兵赶忙催促着悸跟他离开。
她看着周遭突然变得匆忙的人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可是…那个人明明就应该在这里。
“还有别的人。”她向面前的官兵问道。
可对方会错了意,以为女人是听懂了刚才的话感到害怕了,他哼笑一声,“叫你刚才不识抬举,行了,那些人晚上才会回屋,等大人消气了自然就把你带回来了,”他还一边走一遍叮嘱道:“晚上可要好生伺候,别再耍小性儿。”
其他人,晚上会聚集回到的地方。
她在心里琢磨着,顺着官兵的指引被送进一处还算宽敞的平屋。
四处看,屋子里只有后墙靠上的位置有两扇插着木棱柱的小窗,地上没有桌椅,只满满当当紧挨着铺了十几条粗布单,粗布下潦潦堆了些许干草。
屋门被关上的一刻,不过方寸之地还是为她带来了空旷的虚无之感,垂落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她朝前走去,站定在窗沿之下,身体和呼吸缓缓恢复平静。
本以为要等到夜晚降临,可没过一盏茶的功夫,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伴随着步伐凌乱,屋门突然被推开,进来十几个穿着灰白衣衫的男人。
直到门再次被关严实,他们才敢交谈。
“你说真是邪了门了,矿洞当初凿得那么严实,这么久都没出过事儿,偏偏今儿把姓卢的压死在里边了。”
“哼,邪性,说不准还是报应呢。”
“还有那红光,我可是看到了,这石头本就看着邪乎,再一发光,嗬。”
悸本打算逐一观察来人,却骤然听到卢勇死亡的消息。
姓卢,她想起之前那个被人叫去什么矿洞的男人就是被称“卢大人”。
他死了?悸有些怔愣,并未理会身旁一个背靠她凑近的男人。
“哎呦,这儿怎么有个女人?”
一道声音打破了吵嚷的交头接耳,男人们这才发现窗下站了个曼妙的女子。
卫辰珏皱紧双眉看着不远处站在蒋云朝身后的少女,好像是前头被带去卢勇那里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开罪了那畜生被故意扔来的?
矿场里做苦役的都是下了狱的囚犯,有许多甚至是死囚,可不像军营有的还能提供军妓,这里的男人大多都是不知多久没近过女人身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还穿着曝露,简直就是现成备好的美味佳肴。
“小子,让开,这尤物还轮不到你第一个享受。”急色又胆大的男人一把推开眼前的障碍。
他叫李奔,曾经因为打架时误把人给杀了而被判处死刑,临近处斩的日子却突然被送来这里。有过杀人的胆色在手,即使在矿场平日里也是强势一霸。
蒋云朝虽也觉得这女子出身红尘,但她明显不像是要主动伺候男人的样子。在这出现的伶人定是卢勇的手笔,他猜测姑娘被放到这恐怕是为了吓唬一二,结果没想到卢勇突然出事,现在根本没人顾得上她。
虽是妓子,蒋云朝还是不忍对方光天化日被欺辱,方才想趁着大家发现她之前挡上一挡,奈何自己是读书人出身,哪里拗得过臂膀结实的壮汉。
身旁的动静拉回了悸的思绪,她侧身看去。
“嗬,这姑娘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老子后半辈子不亏了!”李奔看到了少女的面相,更加喜出望外。
可正当要再近一步,另一道清冷的声音阻止了他的燥欲。
“那是他们带进矿场的人,你觉得会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吗。”
啊。
那声音如一列星辰,刺破无尽的迷惘深渊,托挽着沉溺其中的迷途者逃离,又似是遥远的熟悉记忆,让少女瞪目直直看去,露出了那双宝石般银灰色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