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谢聿将新寡的表妹接到府上。
下人将消息报来时，林桑晚正在听戏。
戏台上伶人们咿咿呀呀唱的热闹，愈发显得看台寂寥伶仃。
一出戏唱完，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桑晚也跟着鼓掌。
正房如今人人自危，都在猜她什么时候给新人腾位置。唯独桑晚一切如常，日日留在东苑听戏。
府里都传她疯怔了。
谢聿寻来时，手上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是许宛歆的儿子。
日暮黄昏，雨丝如线。
“这孩子记在你名下，”谢聿开门见山，“以后就是咱们的嫡子。”
桑晚没有应声，抬头细细打量对坐之人。
距离上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
她与谢聿十五相识，十七成亲。
谢家大郎惊才绝艳，更有经国之才，短短十年，已官拜右相。左相年迈，谢聿眼看要更进一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京里人人都羡慕她命好。
郎君不光出色，更加“长情”。
成婚十载，即便她不曾生下一儿半女，谢聿也从未起过纳妾之意。纵是美人送到他面前，他也坐怀不乱。
一个手握重权又难得忠贞的男子，可算是绝世好男人了。
“平民老百姓包里有二两银，还想买个通房丫鬟回去伺候呢，”表姐曾拿话劝她，“你是想上天吗？”
林桑晚不想上天。
她只想回到地上，有人气儿的地方，而不是在一潭死水里沉底。
因为谢聿的心，从来不在她的身上。
十年的夫妻，她甚至忘了如何与谢聿相处。
记得新婚那会儿，她为给谢聿庆生，提前半年跟厨娘学做菜，满满当当做了一大桌。又特意请来父母、兄长，只为给谢聿过一个热闹的生辰。
可直到月上中天，长寿面坨成块，也只等到管事歉疚的通传，“郎君公事繁忙，走不开。”
她独自将父母送出府门。
父兄脸色黑青，母亲欲言又止，她却还在为谢聿解释。
第二日，许宛歆亲自来替谢聿赔罪，“都是婉儿的不是。若非婉儿头疾发作，表哥也不会扔下表嫂不顾，陪了我一整晚，表嫂切莫责怪表哥。”
那一刻，桑晚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烈日下炙烤。
羞耻难堪。
心口冰凉。
当天夜里，她没了此生唯一的孩子——这原本是生辰宴上给夫君的惊喜。
现在，谢聿要将许宛歆的儿子给她。
偿命吗？
表姐骂她蠢，“情爱就是骗骗小姑娘的玩意儿，你都多大了，二十八了！与其在这伤春悲秋，不如趁早找个好生养的纳了，养个一儿半女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桑晚听得皱眉。
千错万错，总是她当初招惹了他，令有情人生生错过。
嫁过来她才知道，谢聿与许宛歆青梅竹马，两人有过婚约。他们成婚那日，许表妹曾跳河寻死。
桑晚缓缓吁出口气，“谢聿，咱们合离吧。”
谢聿的脸上有瞬间的错愕，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别胡闹了。”
他眉头微蹙，隐约带着不耐，责备她的不识趣，“这是为你好。”
某一个瞬间，桑晚很想跳起来，歇斯底里地控诉，或是破口大骂。
像她在东市见过的妇人那样。
可惜，沉默地太久，生疏到她已经没了同他争执的欲望。
也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无法再牵绊她的情绪。
谢聿，已经不在她心上了。
她爱错了人，也嫁错了人。
听说这几日谢聿与许表妹同进同出，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她该主动让出位置。
“我想了很久，”桑晚低垂眉眼，不再看他，“谢聿，我要与你和离。”
平心而论，谢聿并未做错什么。
他给她尊荣，地位，甚至还把许宛歆的儿子给她做“嫡子”。
他很好。
只是心中没有她罢了。
“我不爱你了。”
谢聿视线沉沉。
官场沉浮，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直到听到这句话，神情微怔。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桑晚了然，“有急事就去忙。”
原本她还在想，若是谢聿追问缘由，难道真要将这些年的桩桩件件细数出来？倒像是想要被挽回的抱怨。
这般也好。
谢聿沉默许久，起身前对她道，“宫中急召，其余事等我回府再说。”
但她终究没有等到谢聿。
当天晚上，桑晚腹痛如绞，连呕数升黑血。
太医们束手无策，遣去宫里请人的侍从去了一波又一波，谢聿一直未归。
来不及擦去的血渍浸透了她胸前衣襟，弥留之际，桑晚有些心酸。
她最怕孤单。
可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个。
若早知这一生这样短暂，她一定不会辜负时光，恣意过活。
好好爱自己。
“小姐，这已经是府里最细纺纱做的里衣。”
可桑晚总觉得身上的亵衣粗硬刺挠，磨得她肉疼。
重活一世，连带这身皮肉都矜贵起来。
上辈子她是丞相夫人，里衣用的是最上等的葛纱料，轻薄如云冬暖夏凉，一匹足值千金。
而今，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那晚她中毒呕血，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当年的闺房中醒来！
桑晚记得，十五岁这年，爹爹高升，调任京官，她随全家进京，因水土不服，接连病了许久。
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她才终于接受了从二十八岁回到十五岁的事实。
是的，她重生了。
在没遇到谢聿的时候。
“妹妹当真不同我去论经大典？”
门外，兄长林清珩隔窗问道。
三月三，上巳节。
崇明楼设论经大会，广邀文人才子吟诗濡墨，谈经论道，烹泉煮茗。
林清珩已进了国子监读书，今日雅集，同窗太半都会去崇明楼论经。妹妹自幼受父兄熏陶，从前最爱这样的文人盛会。
桑晚正在梳头，闻言叫侍女将窗户撑开，“哥哥忘了，前儿我已应了慕表姐的约，今日原是要去曲水游春。”
林清珩当然记得。
不过是不死心，想要再问问妹妹罢了。
眼见桑晚一身银纹百褶如意月裙，簪花挽髻。春光在她周身拢了薄薄一层光晕，肌肤剔透似玉，娇憨婉约，绝不是与他出行的男子装扮，只能悻悻道：
“你病了这一个月，出去散一散也好。”
兄妹两人隔着窗说话，随意又自然。
林家人口简单，林氏夫妻鹣鲽情深，婚后育下一儿一女。林清珩素来疼爱妹妹，旁的少年只恨弟弟妹妹恼人，他却不同，自幼便爱带着粉雕玉琢的桑晚玩。
桑晚假装没看到兄长的失落，仰起脸笑，“哥哥今日也要好生表现。”
重生一次，她当然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
上一世她去了崇明楼，遇到了在论经大典上一鸣惊人的谢聿。
她头一次见到那般沉稳内敛，英姿隽迈的少年，论经坛上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不免少女心动，就此沦陷。
可她以为的情投意合，却不过是对方的将就。
对于谢聿，她热烈过，努力过，挣扎过。
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逐渐暗沉的爱意，从笃定到犹疑，直到消磨殆尽。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林清珩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忧心忡忡，“去了曲水，记得紧跟着慕表妹。若是……遇上什么獐头鼠目的后生，切莫与他好脸色。”
上巳节，京里年青男子一半去了崇明楼论经，剩下的多半就在曲水池畔，且多是京中纨绔、贵胄子弟。
在林清珩看来，叫如花似玉的妹妹独个曲水游春，实在不甚妥当。
“哥哥放心。”桑晚轻柔浅笑，一双黑眸满是乖巧温柔。
前世循规蹈矩，桑晚做了十年的谢夫人，只觉得身心枯萎。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情爱的滋味。
如今她十五岁。
尚未婚配，年华正好。
她当然要结识更好的儿郎，享尽被爱的滋味。
这一回，她要让自己快活。
……
国子监
谢聿天色未亮时起身，点灯坐在桌案旁读书。
这些年案牍劳形，忙于政务，学问上他早已生疏。好在不久后的殿试考题他仍旧记得，再来一次，蟾宫折桂于他不是难事。
只是时间太久远，他都快忘了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
那时从宫里出来，府里的下人告诉他夫人重病，尚未到家，又有下人来报，夫人已经过世。
谢聿坐在马车上，刹那心口像被重锤碾过，既惊且怒，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国子监的屋舍内。
重生于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过去的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可每日疲于公务，扳倒了一个又一个政敌，一刻也不能松懈。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监生，却多出十几年的经验。只要他入仕，便能更快、更狠地打压对手，站上高峰，大权独揽。
是以，他很快冷静接受了现实。
等外面天光大亮时，谢聿放下书简，打开门，迎面遇上准备回房的顾辞。
国子监每旬放一天假，其余时间，所有监生必须住在校舍。一个院子四间房舍，顾辞就住在谢聿隔壁。
校舍简陋，洗漱都在院子的盥洗房。顾辞便是刚洗漱完。
“时章，你真不去曲水？”顾辞朝他挤眉弄眼，“听说你那表妹今日也去。”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
谢聿父母过世后，顾辞的母亲王夫人对他照顾良多。顾辞父兄常年镇守边关，谢聿与顾辞比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嗯。”谢聿应声。
顾辞早习惯了谢聿寡言的性子。他好武不好文，万不会去崇明楼论经，“你放心，你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妹，绝不会叫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觊觎了她去。”
曲水流觞，多地是男女定情的佳话。
“不用。”谢聿直接拒绝。
他对许表妹并无男女之情。重生的这些日子，他多出了许多时间，心中只反复想着一件事——
林桑晚为何要与他和离？
他与林桑晚相识近十三年，做了十年的夫妻。他自认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奴仆环绕，锦衣玉食。
可女子总是贪心。
要了利禄尊位，又要夫君体贴。
谢聿不觉蹙眉。
肩头却忽然被人锤了他一拳
顾辞扬声问，“想什么呢？摔了一跤后就奇奇怪怪的。”
不知为何，顾辞总觉得这两日谢聿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威严气场。
谢聿收回神，不动声色，“院子其他两个人呢？”
“秦朗估计还没起，新来的那个林清珩……好像回去接他弟弟？据说他弟弟也想去论经大典。”
谢聿与顾辞皆是爽朗清举，俊美风姿的出色儿郎，今年十九，早惹得京中不少小娘子芳心暗许，他二人倒是洁身自好。不过顾辞开朗，谢聿更为沉稳。
直到此刻，谢聿才记起一件重要的小事——林清珩带来的所谓弟弟，便是林桑晚。
很快，他们将第一次相遇。
谢聿面无表情往外走。
未来的路，早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他已经规划清晰。
桑晚不是一个称职的丞相夫人。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再为女人去浪费精力。
桑晚，她必须先学会懂事。
站在崇明楼上，谢聿仍下意识寻找那抹熟悉窈窕的倩影。
然而桑晚，始终没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