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门吏早注意到两人,见丫头扶着姑娘上了阶梯,便拦下警惕的问道:“你们找谁?”
“我们从林州吴东县,黑云山庄来,找谢文山谢老爷,劳烦通禀一下。”
丫头脸木木的,声音也平稳木讷的没有起伏,像个假人。
门吏心里有点发毛,又听她能将老爷的名姓说的这样清楚,也不敢擅自做主将人撵走,便有一个进去通传。
就要过年了,这会儿谢府内宅正忙的不可开交。
谢夫人李氏裹着杨妃色绉绸绣牡丹的狐裘斗篷坐镇廊前亲自指挥丫头仆妇干活。
身边的刘妈妈走过来小声道:“夫人,管家过来回话,说有件事要您定夺。”
李氏手捧掐丝珐琅莲蝙长方手炉,身上暖烘烘的,想着晚上跟夫君儿女的团圆饭,心里也暖烘烘的,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因此是一幅慈眉善目的模样:“什么事?”
刘妈妈道:“守门的说外面有个从林州吴东县来的女人指明了要找老爷。”
李氏那慈眉善目的脸僵硬了一瞬,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老爷呢?”
刘妈妈忙道:“老爷在书房练字呢。”
李氏冷哼了声,站起身就往书房去。
刘妈妈跟在后面,但没敢进去,只听书房里传出好大一阵摔打的声音,以及夫人的怒骂。
“好你个姓谢的,你平时在外面玩玩也就算了,大年三十团圆夜给我找不痛快,你要是不想过咱们趁早和离,少用这种事恶心我!”
谢文山瘦长的身条,蓄着短须,眉眼端正,看起来倒还有几分刚正不阿的意味。
这顿骂挨的莫名其妙,他也是怒火上涌,喝道:“大过年的,你发什么疯,我怎么恶心你了我!”
“你也知道这是大过年的啊!”李氏哭骂着,“大过年的,女人找上门,你这是诚心不想让我好过,打量着气死我,好让你外面的姘头上位是不是?谢文山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什么女人、姘头的,你瞎说什么。”虽然是这样说,谢文山的语气却明显心虚起来。
脑子里正疯狂思索到底是谁找上门的时候,本就盛怒的李氏却被他这心虚的态度再次给激怒了,叫了一声:“谢文山老娘跟你拼了!”
张牙舞爪的上手就抓。
李氏指甲留的长,平时染着丹寇好看的紧,关键时刻却也是个伤人的利器。
谢文山脸上瞬间就是三道血爪印。
谢文山气急,抽了李氏一嘴巴。
李氏倒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大过年的,竟闹的不可开交。
谢文山着实是恼了,想起罪魁祸首就是外面的那个女子,抄起砚台杀气腾腾的就往外去。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
平时玩玩就算了,大过年的,竟然敢上门找晦气。
凭她是谁,不打她个半死,他就不叫谢文山!
谢文山顶着脸上的三道血痕,杀气腾腾的出了门。
一眼就看见站在大门口的姑娘。
这会儿雪下的更大了。
雪片纷纷扬扬将外面的景色模糊成白茫一片,如此反倒将黑色映衬的更加清晰。
帷幕掩去大半身形,看不出面貌,却能感知到她的沉静。
不知怎么的,谢文山的满腔怒火在看到这怪异的姑娘后,竟莫名其妙的消下去不少。
他玩过的女人中可没这样的。
端着砚台,谢文山皱眉审视着那姑娘问道:“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答话的依旧是那个木木的丫头。
她说:“我家小姐叫谢琉璃,是您的女儿。”
谢文山刚消下去大半的怒火,因为丫头的一句话,立时噌噌的往上冒。
“刁妇胡说什么!这通州府谁人不知我谢文山只有三个儿子,哪里来你这么大的女儿!你们两个下贱的刁妇,竟然敢到通判府上胡咧咧,真当老爷我是好性吗!”谢文山朝两个守门小厮吼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打出去!”
两个小厮连忙应声,抄起放在旁边的棍棒就要冲过来。
那姑娘却抬手缓缓掀开了帷帽,露出一张娇花吐蕊般的脸,只是那双清凌凌的美眸里没有任何情绪:“爹爹,你不认得女儿了吗?”
谢文山震惊于她的美貌,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也没那么冲了:“你,你认错人了,我真的没有女儿。”
姑娘的表情跟她身边的丫头是如出一辙的木然:“你有的,林州,吴东县,黑云山庄,你们在我三岁的时候送我到那里,十三年过去了,我回来了。”
谢文山呆愣住了。
林州,吴东县,黑云山庄!
谢琉璃!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有个女儿!
当初生这个女儿的时候,李氏受了两天的难,所以从她一出生李氏就不喜欢她。
勉强养到三岁,是越看越碍眼。
整日的摔摔打打,闹的家宅不宁。
正好那时候老太太也没了,没人再庇护这丫头,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李氏将人送到庄子上。
总归只是个女儿,要不要没什么打紧的,家宅安宁才是要紧事。
后来,为了升官疏通关系,需要的银钱多,便卖了那庄子。
卖的时候他就已然忘记里面还有自己的女儿。
哪成想,十三年过去,这个女儿不仅没死,竟还找了回来!
这怎么可能!
送她过去的时候,她才三岁,身边又没丫头仆妇看顾,便是庄子上的人看在她是小姐的份上帮着照顾几年。
可后来庄子都卖了人,她于庄子上的人来说只会是累赘,谁又能白白养她十几年。
况且,他升任通判后,可是搬过家的。
她一个小小女流如何能长途跋涉的找过来?
谢文山心中起疑,莫不是以前庄子上的人知道一些底细,又听说他升官了,所以找人假冒想诓骗他……
他这么想着,站在姑娘身边的丫头忽然伸手卷起她左臂袖口。
她的皮肤很白,欺霜赛雪的白。
因此臂弯里的那枚红色心形胎记则更加惹眼。
谢文山刚要说出口的诘问瞬间被噎在喉咙里。
他的小女儿确实生的玉雪可爱,便是臂弯里的心形胎记颜色、形状也长的好,老太太在时没少夸。
他便是再糊涂,也不可能连这个都忘了。
胎记是做不了假的。
眼前这个姑娘,竟当真是他的女儿,谢琉璃!
“什么女儿!我只有一个侄女,哪里来的女儿!好你个谢文山,我豁出命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你不满足,竟然还在外面跟人搞出个女儿,还想进家门?我呸!你当我李家没人了吗,由着你这么作践我!”
李氏一听谢文山嘴里蹦出女儿两个字,瞬间就火了,不由分说又是一顿抢白将谢文山给骂了一通。
这一次,谢文山没再生怒,而是有些无奈厌烦的捏捏眉心。
想他谢家祖上也曾是封疆大吏。
即便没落,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攀不上高枝儿,当初议亲找的人家也没比自家好到哪里。
不过区区镖局的女儿,跟他们这等世代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家是不能比的。
所看重的,不过就是她的美貌罢了。
哪成想娶进来却是个河东狮。
他做什么都要管着,纳妾更是想都不用想。
出去偷个腥都要提心吊胆。
本想休了她。
谁知她那兄弟争气,入京成了武官,坐到了正五品观察使的位置。
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越发的嚣张。
休妻这事也是不敢再想。
好在因着她兄弟,他的仕途也算坦荡了一些。
虽然这两年两家关系有些微妙,但他这正六品的通判到底是个文官,总比武夫强些。
李氏跟着过好日子,后宅又是她独大。
平日里瞧着还算顺眼。
这次谢琉璃回来,却又显出她的炮仗性子。
将来恐怕又要有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要过了。
“琉璃,谢琉璃!你自己生的女儿,三岁的时候让你给送到庄子上去了,你当真不记得了?”谢文山等李氏撒完泼,疲惫的说道。
李氏就像被突然掐住喉咙的鸡。
一地残渣的书房终于安静下来。
半晌,李氏才道:“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谢文山虽然自己也不怎么样,对别人却是充满审判的,听李氏的话,眉头瞬间皱起来,冷道:“有你这么当母亲的吗!孩子才三岁就迫不及待的送出去,现在孩子自己找回来了,你想的是她怎么还活着?”
李氏自知理亏,也不敢再撒泼,扭捏着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惊讶。
我生她的时候遭的什么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后来三年,我的身子骨总是不舒服,老二都躺着起不了身,还有你的仕途也是坎坷不顺。
将她送走后,我身子立刻就清爽了,老二虽然还是不能外出,却也好了很多。尤其是你的仕途,这不是一路顺顺当当做到了通判?
可见她就是个丧门星。再说了,当初你不也……”
“行了。”说到自己,谢文山就不乐意听了,不耐烦的打断李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既然找回来了,那就好生安置着,我谢家还不至于供不起一口吃食。我最近可是一直在为升任同知的事左右奔走,就这点小事,你别再给我办砸了,要是露出点什么,让我升官的事情黄了,咱家都没好处。”
李氏听不惯他教训似的语气,想反击,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谢文山说的对。
弟弟现在都搬去京城了,弟妹每次见她都趾高气扬的,她也得争口气才是。
老大眼看着就要会考,家里不能做他的拖累,总要进京扶他青云直上。
老二体弱一直不见好,京城名医多,将来去了京城,说不定还能请来太医,到时候老二的身子骨定能治好。
还有侄女,眼看着就要到嫁人的年纪了,家里爹不疼后娘不爱的,她总得护着点,有个好的娘家,将来她嫁出去腰杆也能硬起来。
就像她,平时跟谢文山吵归吵,闹归闹,他敢纳妾吗?
偷腥他都不敢!
“我知道了。”李氏应了声,想了下也是纳闷,“她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啊?该不会是一路乞讨过来的吧,哎哟丢死个人!”
“我哪儿知道,你问她去。”
谢文山将这种有些难堪的事扔给妻子,扬长而去。
客厅里。
谢琉璃安静坐着,帷幕依旧掩着她。
她身边的那个丫头也依旧木着一张脸站在她身侧。
李氏已经更衣梳洗过。
虽然跟谢文山撒泼的时候像个泼妇。
这会儿沉静了眉目,却也是明媚夺目,一派雍容华贵,毕竟当初谢文山娶她看中的就是她的美貌。
站在她身边的刘妈妈咳了几声,提醒道:“大小姐,夫人到了。”
谢琉璃的帷幕动了动,似微微颔首,唤了声:“母亲。”
李氏眼中的厌恶更深了几分,当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长辈来了,竟也不知道脱帽起身相迎。
这般做派,将来配个管事的都是抬举她了。
“她这一身也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我瞧着都要长虱子了,你们就让她这样来见我?”李氏以手掩鼻,话是对刘妈妈说的,怨怼也是真心实意。
刘妈妈忙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带大小姐去沐浴更衣。”
李氏道:“带去柴房洗吧,别脏了地方。”
“是。”
刘妈妈走到谢琉璃身边,想带她离开,却听黑色的帷幕下传出大小姐依旧木然的声音:“母亲,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的衣裙是捡来的?”
李氏不耐烦道:“你当我不知道那些泥腿子最喜欢穿什么吗?乌漆嘛黑的最容易藏污纳垢,一年到头都不用换洗,一群懒出世的东西!”
李氏的话让刘妈妈心里刺了下。
她就是泥腿子出身。
李氏虽然不是在骂她,却比指着她鼻子骂还要让人难堪。
谢琉璃的帷幕歪了下,似乎在疑惑的歪头:“母亲,你不知道我朝玄黑才是正色吗?”
李氏怔了下,这才想到皇帝的龙袍就是玄黑的。
她竟然说黑色最容易藏污纳垢,是泥腿子穿的!
这如果让有心人听到,那老爷的仕途……
不,恐怕她这个家都要完了!
李氏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脸却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我,我说的是那些泥腿子,没说别的,贵人们穿上自是不怒自威,你是贵人吗你就穿?”李氏难堪却又不想在自己这个不喜欢又看不上的女儿面前下了面子,嘴硬抢白一句立刻转移话题道,“行了,大过年的,我手边还有事没工夫在你这瞎耽搁,你也长途跋涉的肯定累了,我让人给你收拾个院子出来,你且去住下,没事不要乱跑,现在人都忙,等过会儿再给你指派个丫头,我看你身边这个也是个蠢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乞丐!”
李氏说完,再不愿多待,转身离开了。
刘妈妈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氏生的美,打小就是众星捧月娇惯着长大,性子自然刁蛮,年轻的时候还能勉强说一句娇憨可人。
这年纪越大,却越发刻薄了。
亲生的女儿,三岁就孤零零的送出去,这不明摆着让她死吗?
如今人命大回来了,却也没一句好话。
这哪里是母女,说是仇敌也不为过。
“大小姐,我带你去小院吧。”刘妈妈心中怜悯,对谢琉璃说话的语气也很柔和。
谢琉璃微微颔首。
谢府在外看起来青墙黑瓦,屋顶绵绵看不到头。
进了里面更觉庭深。
廊连着廊,屋舍重重,三人走了一刻钟还没到,雪倒先停了,只留下一个冰雕玉琢的琉璃世界,还时不时反射出柔和的金色光芒。
刘妈妈起初没在意。
后来这金光一直如影随形便忍不住侧目寻找。
然后震惊的发现这金光在大小姐身上。
原来她的衣裙并不是李氏说的那样乌漆嘛黑。
而是隐着金线,上面还绣着精美的金凤图案。
那绣工是她生平仅见,其上的金凤在大小姐走动间,仿若腾飞。
华贵的不可方物。
刘妈妈瞬间呆立当场,震惊到没有言语。
谢琉璃和丫头便也停下,安静的站在她身边。
那滕飞的凤也静止下来。
刘妈妈颤抖着声音:“大小姐,你,你这身衣服……”
她停顿了下,将谢琉璃拉到旁边的假山后,压着恐惧问:“陛下宽仁并没有禁止平民穿玄黑的衣服,但龙凤象征着陛下和皇后娘娘,你,你怎么能在衣服上绣凤凰呢?这要是被有心人看见,定是要抓你进大牢的呀。”
“无妨。”谢琉璃的声音还是古井无波,似乎并没有把它当回事。
刘妈妈只当谢琉璃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刚要解释给她听,跟在谢琉璃身边那个一直默然无语的丫头忽然道:“这衣裙是太子所赠,我家小姐有很多,不会被抓进大牢的。”
刘妈妈:……
“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太子殿下远在京城,怎么会在偏远之地赠你们象征着未来后位的衣裙?”
两个小姑娘能千里迢迢找来通州府,身上不可能没有银两,许是得了什么机遇,但要说这机遇是太子殿下,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信的。
想来是小姑娘不懂事,瞧着凤凰美丽,便找人绣了穿在身上。
也是运气好,这一路走来竟没人发现。
“总之这种衣裙以后万万不可再穿了。”
这事不是小事,刘妈妈叮嘱一句,带着谢琉璃主仆两人到了地方便急匆匆的走了。
她要将这事告诉李氏,当务之急,需得给大小姐做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