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周家时刚满十岁,被卖了五两银子。
娘只送我到后门,“你别怨娘,周家算得上是陇西的顶好人家,你这进去可是享福嘞,娘没对不起你。”
我望着她躲闪的目光,没有反驳。
如果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做妾是福气,那她的确算得上是待我不薄。
“琰娘,去吧。”
娘离开的步伐有些急促,许是怕舍不下我。
牙婆领着我去向周家大太太交差。
我垂着头,目光沉凝在脚下匆匆踩过的青石板,余光里五彩斑斓的浮华掠影。
擦肩而过的下人皆是匆匆,无人好奇陌生少女的命运。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周长意。
是个格外光亮的艳阳天。
我一路贪恋着春晖的暖意,以至于在迈入阴影笼罩下的正屋前,我本能的缩回了脚。
见我踟蹰,牙婆狠狠掐住我胳膊内侧的嫩肉,揪着我往前,迫不及待要把我丢进凶兽黑洞洞的大嘴里。
门帘霍地被掀开,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就这样迎面撞过来。
他刹不住脚,扑倒在我怀里,“你身上好香啊。”
少年不及我高,脸刚好压在我胸前。
很疼。
我猝不及防,猛地推开他。
牙婆反手一个耳光将我扇到地上。
“贱蹄子,你要死啦!”
火辣辣的痛意从嘴角蔓延至眼眶。
我扬起脸,手慢慢摸上发髻。
这是我第一次直视这些视我为玩意儿的人。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小少年很快回过神,抬脚就蹬在牙婆肚子上。
“哪儿来的老虔婆,好大的狗胆子!”
牙婆连痛都不敢呼,就地一跪,不敢吱声。
少年两步跨至我面前,扶住我的手臂,“你是哪房的?叫什么名字?”
手掌传来的热意烫得人发麻,我警惕地望着他,抿紧双唇。
“冤家,又在外面闹什么?”
屋内传来女人温和的嗔怪,门帘随之被丫鬟打起,有凉爽之气流泄出来。
少年拉起我,急吼吼就往里冲。
屋内中央摆着个大缸,我侧目一看,里面堆着冰块。
原来夏天也能有冰,难怪凉快。
“娘,我不要秋意,把她给我吧。”
堂屋正位上倚坐着一位装扮华贵的年轻妇人,美目盼兮间,巧笑嫣然。
“胡闹!”
上首右侧的丫鬟咬着下唇,眼眶隐隐发红,正要跪下时被贵妇人挥手止住。
“她是人,不是个玩意儿,你不能今天要她,明天又要另一个。”
“秋意是你硬要给我的,又不是我想要的,娘,我就要她,只要她。”
少年面容俊秀,熠熠生辉的星眸满是诚挚地看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脑子空空的,木然张口:“琰娘。”
贵妇人一寸寸扫过我的眉眼,“惠萍,你瞧这丫头是不是有些眼熟?”
站着她身侧的一个妈妈,短促地轻笑了声,“可不是嘛,这丫头有福气,和夫人您孩子时有三分像,都有点……那股子倔劲儿。”
贵妇人似着恼的斜她一眼,玉面上却盛满笑意,犹如二八少女般灵动。
她再看向我时,眸底多了一抹怜惜,“是个可人的,跟个旁系的老头子的确糟蹋了,以后尽心服侍少爷,可愿意?”
我赫然惊起,咚的一声直直跪下,闷声磕头。
周大太太最后将我与秋意都给了周长意。
周家嫡系唯一一个独苗,怎么宠都不为过。
那一年,周长意也是十岁,却比我矮半个头。
他救了我的命。
插在我发髻上的木簪已被连夜磨成利器。
如果没有周长意,它会在今天划破我的喉咙。
后来我问过周长意,为什么要我?明明只一面之缘。
他说,你的眼睛在向我求救。
他向来喜欢扮演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英雄。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我顺着声源处,加快步伐走进书房。
原本应放在书桌上的小鱼摆件碎了一地,那是周长意常放在手里把玩的物件儿。
面前的小丫头两股战战,我记得她是服侍在外院的粗使丫头,叫连素。
“你怎么进书房了?”
“姐姐救我!我不是故意的。”
连素扑通一声跪下,忙乱搓着小手告饶:“是秋意姐姐差使我进来打扫的,我手滑,不是成心的,姐姐救我啊。”
秋意向来不爱做这些洒扫的活儿,周长意不在时,她常让小丫头们顶工。
我暗叹一声扶起她,温声慰藉,“别怕,少爷心宽仁厚,断不会为此责罚你。”
“可……”
“琰娘!琰娘,你在哪儿?”
才说起他,屋外就响起了他爽朗的高呼声。
周长意裹着劲装的长腿跨进书房,挟带着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少年身长玉立如松柏,正可谓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十三岁的周长意已经窜高一大截,如今正跟我掉个个儿,稳稳压我一头。
“琰娘,今天夫子夸……”
他望着眼前的狼藉,顿了顿,“这是怎么了?”
我抽出帕子,上前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渍,缓声道:“奴婢笨手笨脚,不小心打破了少爷的小鱼,望切勿与奴婢记气。”
“什么!”周长意急呼一声,连素吓得又跪了下去。
他没留意连素的动静,着慌抓过我的双手,仔细翻来覆去的检查。
“你可有受伤?”
“奴婢怎会让自己受伤。”我刻意夸张地扬起眉。
“奴婢仔细着呢,务必护好自己的手,还着急临摹少爷的新字帖呢!”
他抿着嘴忍下笑意,“那我要检查一下,看你最近有没有偷懒。”
我任由他握着手,把我牵到书桌前。
他低头铺开宣纸,手冲连素随意一挥,“把地上收拾了,下去吧。”
话音刚落,秋意就循着声儿进来了。
她服了服身,明艳的五官上了浓妆后更是艳丽非常。
“少爷,让奴来伺候笔墨吧,今儿书房本就该轮到奴婢。”
说着,她自顾自上前,扯过我手中的墨条。
我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周长意盯着我的眼睛,唇线慢慢捋直。
我安抚地看向他,温声解释,“的确轮到秋意值守书房,我先带着小丫头收拾了下去,晚点再过来可好?”
“我自己的书房愿留谁留谁,轮得到谁来安排!”
他拧起长眉,“琰娘留下,其余人出去。”
秋意噘着嘴没有动,不满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周长意嗤笑一声,冷眼睨向秋意,“你脸上涂的什么?赶着去街边唱大戏?扑簌簌掉我一纸。”
连素没忍住扑哧一笑,又急忙害怕地捂住嘴巴,见周长意目露赞许,她才雀跃地弯起眼睛。
秋意攥紧墨条,小脸儿糗得发青,她畏惧周长意,只能恨恨瞪着连素。
我推着连素去收拾地上的残渣,秋意已经甩手往门外去了。
周长意手一伸,又把我拉回桌前。
他立在我身后,扶住我握笔的手腕,头也不抬的厉声吩咐:“周成!给我守着门口,别是个阿猫阿狗就敢往我书房闯!”
“是。”
应答的声音低沉浑厚,一点不显少年应有的朝气。
周成从小便如影随形的伴着周长意,是他护卫,书童,玩伴。
独独不是他的朋友。
他总是一道沉默的影子,木讷的隐在暗处。
我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起头。
猝然与一双漆黑如陈墨的眼眸相撞,深得像无底漩涡。
周成复又垂下头,满脸冷然。
好像刚刚的炙热,只是我在酷暑下出现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