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空林清风。
荒山野岭里之中。
商辛夷嘴里被胡乱塞着一块不知味的破布,身上亦被五花大绑。
她小小的身躯,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之下,毫无自救的能力。
今日是她六岁的生辰,可眼下,貌似也是她的死期。
眼前拿着白绫的人是商府的下人周大,他的孩子周林生还是她少有的玩伴。
商辛夷望着周大,虽不能出声,那眼神却似能溢出“我想活”几个字。
周大拿着白绫在她脖子前比划了好几下,实在下不了手。
最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丢掉了白绫。
“小姐,你别怪罪奴才,你知道的,我只是个奴才,也是为了活命,要不你就……有多远走多远吧。”
商府家大业大,小姑娘的亲爹商无淮乃是湘州太守,家里那位后来的夫人又心狠手辣。
如今奉夫人的命行事,若是他不把事办好,一个奴才而已,被弄死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孩子没有投个好胎,虽是商府嫡女,却……
也罢,六岁的孩童,在这野外,活不活的成还是个未知数。
周大扯掉了商辛夷口里的抹布丢在一旁,速度飞快的解开了小小身躯上的绳索。
这种冒险之事,他怕慢一步,自己都会后悔。
商辛夷顾不得多想,后退几步,毫不犹豫的跑了起来。
跑到力竭,跑到五脏六腑钻心的痛她也不敢停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突然脚下一根枯树将她绊倒,商辛夷身子不稳,一下子从山坡滚了下去。
随后她脑袋撞上一块碎石,两眼一黑,没了呼吸,瘦弱的身体如同一个布扎娃娃被扔在泥泞里。
先前才放晴的天,此时又突然黑云滚滚,电闪雷鸣。
突然间一道闪电劈下,商辛夷浑身毛发竖起。
小身子竟又有慢慢有了呼吸,慢慢睁眼。
商辛夷只感觉头晕目眩,浑身疼到不能动弹。
无边的恨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前几日她只不过是想从继母王氏女儿商舒好手里夺回自己母亲留下的玉如意。
商舒好见抢不过,竟直接摔碎。
商辛夷气不过,和她打了一架。
趁着商无淮不在,王氏也不装了,直接将她一顿毒打,还让周大带着她走了好几天,丢在这个密林准备勒死。
回头等商无淮回来再告诉他商辛夷是不从管教,离家出走。
若不是周大心软,这会儿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让王氏痛下杀手的另一个原因。
是因为商辛夷发现了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
那日被打后,商辛夷本欲去找王氏理论,却无意间在窗外偷听到王氏与她身边刘嬷嬷的对话。
原来自己的母亲当初生产,便是被她暗中收买产婆,让母亲在生产中伤了根基。
从那以后母亲不仅不能生儿育女,身体还每况愈下。
再加上娘家没落,母亲更是没了依靠。
两年前母亲病逝,没出两月,商无淮就将王氏抬为平妻。
而她们此时,又准备用同样的手法,再去害商无淮的一位宠妾
偷听中的商辛夷不小心被突然从身后出现的商舒好发现。
王氏这才慌了手脚,决定要斩草除根。
想到这里,她眼里又浮现出了王氏装模作样的跟她爹商无淮告状的场景。
说她离家出走,说她不守规矩,说她目无尊长。
商无淮必定会温声哄她,并扬言要打死商辛夷这个女儿。
回头装模作样的寻几天,一切都回归平静。
早些年商无淮对商辛夷还有些感情,可这两年他从王氏那里听来的桩桩件件都是商辛夷如何不好。
甚至还听从王氏的一派胡言,说她名字克父。
辛夷本是一味草药,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下生长。
母亲娘家世代行医。
希望她也如辛夷一样,便取了这样的名字。
王氏找来的算命先生却说父为夷,辛夷二字会让做父亲的一生辛苦。
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商无淮却想也不想。
硬生生把母亲给她取得名字商辛夷改成了商辛,每每听着,都叫商辛夷“伤心”。
这样的父亲,商辛夷对他早已没了父女之情。
若是辛夷二字克父,她就非要改回这个名字!
她本才是商家嫡女!
“我发誓,若我能活下去,必定要让这些人不得好死!王氏毒妇!害死我娘,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商辛夷忍痛用小小的拳头捶打着地面,放声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阵冷风袭来,商辛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擦了擦眼泪,睁开眼,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月光倾泻。
她只能勉强看清周围,荒山野岭,危机四伏。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头麻到脚。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下传出。
“哭哭啼啼的,啥时候能站起来啊。”
商辛夷一惊,环顾四周,哪有人影。
难不成有鬼?
那声音又蓦然响起,“把我这洞堵的严严实实的,忒不透气,烦死了。”
商辛夷这才发觉自己躺了好久,赶紧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
她害怕的吞了吞口水,借着月光看了看刚刚躺着的地方。
还真有一个小洞,里面隐隐约约可见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是你在说话?”商辛夷壮着胆子问道。
洞里毛绒绒的小动物身子一顿,随后从洞里小心露出了一个头。
商辛夷这才看清,是一只野鼠。
野鼠本来胆子小,外面有动静是不敢露头的。
可是眼前这个人说话它居然能听懂,而这个人也能听懂它说话。
这究竟是什么鬼,它鼠生中简直闻所未闻。
“你能听懂我说话?”鼠口叽叽道。
商辛夷点了点头。
难道她已经死了吗?不然怎么会听到野鼠说话。
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也就是今日,莫非是六岁获取的新技能?
还是她滚下来被撞昏了头脑。
她摸了摸头,伤口已经止血,头发被血液凝固在一起,那是在石头上撞的。
不仅是野鼠,她还能听见树上两只鸟儿在偷偷交流。
“这就是白天那个差点被杀死的小家伙?”
“居然能听懂兽语?”
……
不远处的一只蚱蜢放声唱了出来,“天啦~这里有个小人可以听懂兽语~”
商辛夷纠正,“不能说是小人,是小孩儿。”
王氏那种恶毒之人才是小人。
一时间安静的丛林热闹了起来,不少动物藏匿在树后又或是草后偷偷观望。
彼此间窃窃私语。
也不知是哪个动物尖叫了一声“乌尊来了,快跑~”
刚刚还活跃的动物四散逃离,身下的老野鼠叹了口气,说了句保重,飞快的缩进了洞里。
一瞬间周围便又安静了下来。
乌尊是什么商辛夷不懂,但肯定是危险的存在。
商辛夷见状忍痛踉踉跄跄的想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暗中闪现出几双幽绿的眼睛,由远及近。
商辛夷转头欲跑,后面几头野狼已拦住了去路。
一群狼将商辛夷围了起来。
领头的乌尊刚刚听说有个人能听懂兽语,带着群狼过来想见识一下,顺便还想饱餐一顿。
“太瘦了,不够塞牙缝。”其中一只独眼狼抱怨道。
乌尊围着商辛夷转了个圈,这个脏兮兮的孩子,肉是真的少。
头发还像刺猬一样,满脸黢黑,真丑。
一旁的母狼望着自己受伤的小狼,忍不住说道:“这是人的幼崽,还未长大,也是可怜。”
乌尊龇牙怒吼,“对人不要心软!”
它平生最恨的就是人,待会儿必定将这个小丑娃吞入口中。
在这之前,他倒是有些好奇。
想先验证一下她是不是真的能通兽语。
“你能通兽语?”乌尊的声音低沉阴冷。
商辛夷望了望母狼和受伤小狼,心里有了几分打算。
对着乌尊点了点头。
乌尊嘴里流出了涎水,“呵,也是稀奇,看你不挣扎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说罢就将商辛夷推倒在地。
“慢点,你放过我,作为交换,我可以可以救那只小狼。”商辛夷叫道。
乌尊听后顿了顿,却收力不及时,尖牙还是刺入了商辛夷的脖颈。
鲜血清甜, 它不想停。
眼见谈判不成,商辛夷扬起小拳头用尽力气砸向这头恶狼。
乌尊哀嚎一声,突然飞了出去。
她还没出手呢!
走了这么远,上山还要走三千步台阶?还是上坡!
一时间周围怨声载道,这里面多数是家庭殷实的公子哥们。
陈之衡对身边的下人说道:“你背我上去。”
商辛夷好奇打量了一眼此人。
他年纪看着约莫七八岁,却端的面容冷峻,眉眼间气度超尘,一身紫衣用的是上好的云锦,上面刺绣流畅,夹杂金线,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一个慈恩宗,竟可引得这么多富家少爷前来求学,确实不一般。
山上前来迎接的使者听了陈之衡的话笑道:“小少爷,慈恩宗有规定,凡来学医者,皆要自行上山,第一名登顶者,可直接入学。
还有你们带的这些人且都回府吧,慈恩宗没有伴读的规矩,若不能接受,此刻便可回去,我们慈恩宗不收。”
说罢已有许多富家少爷萌生退意,毕竟他们本就不是真的想来学医,多数是被家里逼着过来的,这些人大多家庭殷实,可长辈又不想他们以后成为纨绔子弟,慈恩宗名师众多,且历年都会有弟子被宫中聘任,成为太医。
这些人虽在地方有权有势,可和京城还是没得比,若是能让孩子进京入宫谋份差事,实在祖上有光。
听了使者的话,那些看起来穿着粗布衣服的寒门小生心中十分欢喜,他们自小便种地耕田,爬山而已,不在话下,若能取得第一,就可免除入门考试,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吵吵闹闹一番后,还真有一部分不愿吃苦的人掉头走了。
陈之衡眉头一皱,脸上方才有了些孩童的模样。
一旁面容清秀,皮肤白皙的莫清文嘲讽道:“既是要耍少爷脾气,何不留在家中享福,来这儿做甚?”
陈之衡气的鼻子一歪,“你个弱鸡,看你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看你能爬的上去?”
莫清文还想回呛,余光却看到商辛夷已经开始往上爬,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叫花子,想抢第一不成?
莫清文顾不上和陈之衡斗嘴,拿着行李,赶紧追了上去,这个第一,他莫清文今天必须拿。
见莫清文往上爬,陈之衡对着下人说道:“快把我的行李拿来!”
下人有些犹豫。
“快啊!”陈之衡催促道。
当四五个下人飞速将小山一般的行李堆在眼前时,陈之衡彻底傻眼,但他可是陈之衡,绝对不能输给莫清文那种弱鸡!咬了咬牙,陈之衡选了其中一包必需品,驮着东西就往上跑。
这么多人里面也就商辛夷两手空空,没有东西相对轻松,一开始,她靠着顽强的毅力始终保持着第一,每当后面的人气喘吁吁追上来时,她就不要命般的加快速度。
可到底年纪小,防不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杨四起趁着她不注意,竟狠狠推了她一把。
哎哟。
商辛夷膝盖磕在台阶上,娇嫩的皮肉被磨破,鲜血涌了出来,疼痛无比,她忍着剧痛抬头看了眼推他的人。
只见这人约莫十一二岁,相貌十分丑陋,朝天鼻配着塌鼻梁,眼皮肥肿,嘴唇又不合时宜的长成薄薄两片。
整个人人高马大的,比商辛夷整整高出一个头不止,乍一看生的身强力壮,胳膊比商辛夷大腿还粗,细看却都是松软的肥肉。
杨四起此时也是气喘吁吁,但还不忘回头嘲讽道:“叫花子来凑什么热闹,就算爬上去就你这样子也不会被招收,不如我帮帮你,让你死了这条心,也让你好早些回城去找个地方讨饭”,光说不够,杨四起抬起脚,还欲踢一脚眼前的商辛夷。
“住手!”
莫清文喘着粗气,一张小脸苍白无比。
杨四起见是莫清文,不屑的轻声哼笑,“原来是你啊,文文弱弱就去走科举之路岂不更好,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对了,你爹娘给你生出妹妹没有,可别忘了,咱们两家还有婚约呢,我还等着做你妹夫呢!”
莫清文气的浑身发颤,但眼看后面的人快追了上来,也顾不得和杨四起这个王八蛋多说,望了一眼商辛夷,不欲再多管闲事,他今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夺得第一,别无其他,莫清文擦了把汗,重新赶路。
杨四起壮硕的身子往前一挡。
“我今天就偏偏不让……啊!”
这小叫花子属狗的吗?
商辛夷突然死死咬住了杨四起的手臂,这死胖子居然敢推她,打不过他,那就咬死他。
杨四起吃痛,疯狂甩手,可是商辛夷就是不松口。
莫清文本想帮忙,可是后面的人越来越近,他来不及多想,如果今日不能拿第一,尽管他熟知一些简单医理,也是无法进入慈恩宗的。
想到这儿,他转身重新往上爬。
杨四起急了,不停的用另一只手捶打商辛夷的头。
商辛夷新伤加旧伤,又因为力量的悬殊,终于是支撑不住了,被杨四起一把甩在了阶梯旁的草堆里。
杨四起看着自己的胳膊,上面的肉竟然生生被咬的翘了起来,气不过的他又抬起脚准备踢商辛夷。
“走不走啊,快点啊,别挡路!”
后面赶上的几位孩童骂道。
杨四起这才发现莫清文已经偷偷跑了老远,后面的大批竞争者这会儿全都赶了过来。
时间紧迫,他也懒得和这叫花子多纠缠,冲着商辛夷的方向啐了一口后,加紧时间往上爬。
不过他杨四起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这会儿他暂且不收拾这小叫花子,心里却盘算着回头等他入了慈恩宗,必会写信给祖父,让他找人杀了这个小叫花子!
只要他能顺利入宗,祖父必定会对他有求必应,杀一个小叫花子,算得了什么?
身边的人全都匆匆赶着时间,没有一人在意商辛夷是死是活。
商辛夷浑身酸痛,嘴里泛着铁腥味,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可是任谁都能来欺辱她,踩踏她。
或许当初死了反而一了百了,什么痛苦就都没了。
不行,绝对不能放弃,她可是发过誓的,一定要报仇,要活着!
她唯一的错就是自己太弱小,因为弱小,才会被欺负,她必须强大起来,必须让伤害过她的人,全部都付出代价。
过了一会儿后,商辛夷小小的身子支撑着站了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血,重新踏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