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尼雅
一、小河之战
这条无名小河源自雪藏高原北坡的巨撼山脉,由高山融雪汇聚而成,一路绕过诸多崇山峻岭,才到达尼雅古原。它还会缓缓向前流去,并最终消失在浩瀚的吐藩沙漠。
尼各撒骑着他的老伙计追风驹默默伫立在小河边。
对岸集结着一支军队。整齐划一的队形,精良的盔甲与武器,诸多形式各异的战旗,无一不显示着这是一支久经沙场屡立战功的部队。
尼各撒却没有去看他们,他一直盯着脚下的小河。小河并不宽,不足五丈,也不太深,一个半大的孩子就可以涉水而过,它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却是尼雅部族的母亲河,是它给了荒凉的尼雅古原一抹绿色,给了部族一小块可以生息的土地。他静静倾听着“哗哗”的流水声,似乎沉醉其中。
“狗日的,来了不下五千人,全是骑兵。瞧,那些盔甲,大概一百只羊也买不来吧,看,那家伙拿的虎头链子锤,我使着肯定顺手。娘的,真让人羡慕,要是我们能拥有这种武力,就可以从这里打到古陆另一边。”萨罗奔在尼各撒身侧唏嘘不已。
穆羽真高举着族里的图腾九转狐尾,站在尼各撒身后,他竭力从马背上直起身,从尼各撒的肩头向对面瞭望,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悸动不安的情绪。
尼各撒仰起头。天空中乌云密布,低低地压向地面,天地间一片凝重,只有隐隐的雷声在天边滚动。
“今年雨水足啊,是个好年头。”他轻声自语道。
“萨离蓝他们回来了。”穆羽真忽然喊道。
两个身着部族服饰的男子脱离敌阵,涉水回到尼各撒面前。
“怎么样?”萨罗奔问道。
萨离蓝摇了摇头,道:“他们要在这里设立军营,要求我们后退五十里,而且没有回旋的余地。”
“娘的,卡林国欺人太甚,他们拥有那么宽的卡林江和从不断流的绿河,却还要这条不起眼的小河,这是不让我们活啊!”萨罗奔大声长叹,转而虎目圆睁,“不让我们活,我就先摘掉他的脑袋!”
“我们回去。”尼各撒淡淡地说道。调转马头的一瞬,他的眼睛扫向对面的卡林军队,微闭的眼中亮起一道精光。
他们离开河岸,向后面一座小山丘行去,在那里松散地站着不到两千名部族士兵,他们衣衫褴褛,手里的武器各式各样,简陋不堪,只有几百人骑着马,但尼各撒了解自己的武士们,他们全都是古陆最出色的战士,况且他们的背后就是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已无路可退。
“卡林人马上要发动进攻了,萨罗奔,带着你的人,去吧。”尼各撒轻轻拍了拍萨罗奔的肩头。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
“狩猎开始啦。”萨罗奔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尼各撒的目光骤然严厉:“记住我的话,否则仗打胜了,我也要砍你的头。”
“听你的!离蓝,我们走。”萨罗奔懊恼地一掌拍在马臀上,策马而去。
尼各撒等人循着石路小心翼翼地登上山丘,与自己的部属会合。
这个时候,整齐的敌阵开始频繁调动。一千名骑弩手缓缓出列,在河岸一线排开,威力强大的弩箭直指对岸。三千轻重骑兵分为三路纵队,鱼贯而出。轻骑兵在前,重骑兵拖后,小心翼翼地开始涉水渡河。
“隆隆”的雷声愈发沉闷,乌云似乎已经触到了地面,无穷的自然力量在不断积蓄,可怕的爆发正在临近。
卡林骑兵渡过了小河,仍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几乎没有休整,便开始逐渐加速,向山丘冲来。
一道粗大的闪电如同银色的天树骤然显现,照亮了翻卷的云团和昏暗的大地;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连小河仿佛都在那一刻停止了流淌;硕大的雨滴零星落下,转瞬就变得瓢泼一般,顷刻尼雅古原淹没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之中……
卡林骑兵抵达山丘脚下的时候,已经达到了冲刺的程度,这个坡度不大的小山丘根本无法迟滞他们。没有呐喊声,没有金属的撞击声,连马蹄敲动地面的声音也淹没在了雷声中,训练有素的卡林骑兵似乎化成了三支无坚不摧的黑色利箭,眨眼间前锋就接近了山顶。
“战斗吧,尼雅的战士们,只有胜利才能为我们赢得生存的权利!”尼各撒猛然怒吼道。
穆羽真举起九转狐尾有节奏地晃动着。
刚才还懒懒散散的尼雅武士们刹那间像变了一个个人,他们每个人抱起一根顶部削尖,约一丈来长的木矛,蜂拥而上,一道犬牙交错的木墙瞬间形成。
卡林骑兵已然来不及放慢速度,况且他们也根本没想那么做,古陆最具威力的就是骑兵那惊天动地的冲锋。
两支部队轰然相撞在一起,战马的嘶鸣……金属的撞击声……濒死的哀号……可是这一切在雷雨中却都显得那么微弱。
大约有百十名骑兵像烤肉一样穿在如林的木矛上,尼雅族方面倒没什么损失,除了后退了几步外,防线也还算完整,不过这仅仅是开始,卡林奇兵丝毫没有停顿,仍然潮水般汹涌而来,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撞击在木墙上。牺牲是必要的,缺口,只要出现一个小小的缺口,再训练有素的步兵方阵只要被骑兵冲开一个缺口,那么下一刻迎来的就是被屠杀。
卡林骑兵和尼雅武士化成了两个巨人,在锋线上纠缠于一处,在短暂的胶着角力中,看谁的力量更大,谁的意志更坚定!双方都知道,只要有一方出现一丝松懈或是一丁点破绽,马上就会胜负立判。
毕竟卡林骑兵久经战阵,战术极为灵活,殿后的重骑兵眼见前锋僵持不下,立刻改变了阵形,分化为左右两支,向尼雅蛮族防线的两翼包抄过来。尼雅仅有一千余士兵,只能把所有力量用在正前方,它的侧翼无疑是致命的弱点,而卡林骑兵高度的机动性又使这个弱点变得无法弥补。
尼各撒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没有想到敌人的目光是这么敏锐。
又一道闪电划过尼雅古原,照亮了荒芜的戈壁,照亮了迅速上涨的小河,照亮了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两军士兵……
近于疯狂的卡林士兵们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山坡瞬间出现了一道道可怕的裂缝。
“轰隆”的巨响骤然传来,是雷声,也不全是……
巨响过后,正在向尼雅正面防线冲击的两千多卡林骑兵突然凭空消失了,他们所在的山坡,沿着尼雅的木墙,整体塌陷下去,眨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土坑,卡林奇兵在坑内人仰马翻,互相践踏,混乱不堪。不规则的土坑边缘隐约显露出一些古代建造的石阶。
“这是上天的眷顾啊!尼雅女神并没有抛弃我们!”尼各撒仰天长啸。
小河边的这个小丘陵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山丘。它原本是一座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金字塔形石制祭台,经过了无数岁月,泥土和沙石将它掩盖成一座丘陵,使它失去了本来面目。而小河的淡水不仅哺育着尼雅部族,还养活了另一种生物—啮鼠,这些小动物的数量极为庞大,小丘陵就是它们的家,虽然丘陵表面没有什么异样,但内部早被它们掏空了,如今这么多人一拥而上,脆弱的山坡再也经受不住,终于轰然坍塌,显露出骨架一般矗立的远古祭台。这是尼各撒利用祖先们的遗迹为敌人布下的陷阱,尼雅部族的防线边缘就是祭台顶端的界限,他们的脚下是坚硬的石制地面,而敌人的脚下却是暗藏空洞的土坡。
九转狐尾再次晃动。
尼雅武士们撤去木矛,搬起早在脚下准备好的巨石,向土坑中没头没脑地砸去。这些巨石在丘陵附近随处可见,依稀都是一些远古石雕的残片。正在坑底呻吟的卡林士兵像炸了营的蜂群,四处奔逃,但很快就在雨点般的飞石中沉寂下来。
被突然巨变惊呆的卡林士兵终于清醒过来。向两翼包抄的近千名重骑兵恰好躲过了塌陷的巨坑,他们赫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也在悄然龟裂,但是他们没有放弃进攻,纷纷跳下战马,徒步向山顶冲击。他们仍然保持着高昂的战斗意志,这也使他们在狂热中丧失了理智,身披重甲的骑兵一旦离开了战马,去仰攻严阵以待的轻装步兵,那意味着什么?
河对岸压阵的弓骑兵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急速渡河,前来支援重骑兵,并掩护幸存的零星轻骑兵从巨坑中撤退。
重骑兵接近山顶的时候,尼雅武士已经从前锋线上腾出了手,如蝗虫般的石块倾注在进攻者的头上。卡林骑兵对此已有准备,用盾牌搭起了严密的屏障,一阵石雨过后,倒也没什么损失,但是被压制在半山腰,攻不能退也不是。
此刻,右宣讨使马援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可能无法挽回的错误。
临行前,融哲将军的将令是命自己在尼雅蛮族附近扎营,密切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严防其与楼兰帝国结盟,使卡林王国陷于两面作战的境地。马援却有自己的想法,这个尼雅蛮族连老人和小孩加起来也不足三万,而自己手下有五千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骑,与其监视对方,还不如一举将其荡平,一方面解除了王国的后顾之忧,一方面等于无形中为卡林王国增加了抵御楼兰大军的五千精兵。
仗打到现在,他有些追悔莫及,两千骑兵顷刻间覆灭,重骑兵被压在山坡上处于被动挨打的劣势,弓骑兵冲上去还不知能不能解围,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让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这该死的,狡诈的野蛮人!不,不能退兵,这一仗只能咬牙打下去,自己还有三千人,在兵力和单兵素质上还占优势。自己必须打赢!打赢了,才能向王国有个交代,否则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回去!”
马援向左右看了看,自己还有一千生力军没有动,这将是一支决定性的力量。他伸出手,缓缓指向对岸的山丘。
除了百余人的亲兵卫队,早就跃跃欲试的禁卫骑兵呼啸而出。
禁卫骑兵过河的时候,弓骑兵已经与重骑兵会合了,一阵箭雨过后,几十个蛮族士兵滚下山坡,其余的纷纷向后退去,重骑兵随即缓缓向前推进。
马援从嘴角间终于挤出了一丝苦笑。可是他的笑容却忽然僵住了,因为在他的身后响起了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声,继而是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他慌忙回过头,看到几百名蛮族骑兵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他意识到,自己中了敌人的圈套,“完了,全完了。”
暴雨还在像江河决堤般向大地倾泻,战斗却已经结束了。
腹背受敌,加之主帅被擒,虽然人数相当,卡林士兵却已丧失了必胜的信心,有组织的抵抗很快被消灭,其余的逃的逃、降的降。
尼雅族也有四百余伤亡,这点损失相对于卡林国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人丁稀少的尼雅来说,却显得不能承受,更让尼各撒胸中如遭重捶的是萨罗奔的阵亡。在与卡林主将马援的对决中,萨罗奔一棍把对方扫于马下,他本可以再一棍将其击毙,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一边让手下把马援捆起来,一边低头拾起对手的虎头链子锤,爱惜地摩挲着。马援却挣脱了两个尼雅士兵束缚,将短剑刺入了萨罗奔的后背。
尼各撒将短剑从萨罗奔背心拔出来,缓缓地把他的身体放平。萨罗奔的眼睛还睁着,却已失去了光泽。几十年的生死相伴,就此诀别了。
尼各撒紧紧地握着短剑,走向马援。
马援此时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两个尼雅蛮族士兵不住地踢他的腿,想让他跪下,但每次他都倔犟地站立起来。看着蛮族首领提着滴血的短剑走来,马援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他并不害怕,只是有那么一点遗憾,没想到自己身经百战,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他还有那么一点不服气,如果不是自己太轻敌,那么此刻被捆着的一定是这个不可一世的蛮族首领。对方已经举起了短剑,他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即使死,也不能失了卡林王国的尊严,他要看着短剑插进自己胸膛,可是他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尼雅蛮族的首领一剑斩断了绳索,而后单膝点地,在自己面前跪下了。
尼各撒的眼睛充满愤怒,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是他的声音却低沉而恭敬:“马将军受惊了,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对于给贵军造成的损失,我一定会严惩肇事者,并且率全族为死难的卡林将士们守灵三个月;今后,我族在每年的朝贡中还会再增加五百只羊,一百头牛,以表达我族对天朝的崇敬与臣服之心,此外我还为马将军备了一份薄礼,还请马将军在贵国国王面前多多解释、多多美言。”
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尼雅首领,马援绝望的眼神转瞬又变得高傲起来。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黑云不断翻卷,几乎压到了地面,闪电时而划过,照亮了荒凉的尼雅荒原,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在暴雨中默默前进。
雨水早已湿透了衣衫,身上的血迹被冲刷得不留痕迹,刚刚过去的那场战斗似乎从未发生过。可是尼各撒的心却在隐隐作痛,他刚刚失去了最好的伙伴和几百个亲如兄弟的士兵,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在自己眼前晃动,他想哭,号啕大哭,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是尼雅族的脊梁,他必须表现得比钢铁还要坚强,比剑虎还要凶猛无情。他真想一剑砍下敌人将领的头颅,为萨罗奔兄弟报仇,可是他同样不能,卡林国强大的实力,根本不是小小的尼雅族所能抗衡的,他必须要忍耐,只有屈辱的忍耐,才能换来部族的生存。
尼各撒昂起头,把目光投向远方,但是他的视野里除了一片白晃晃的雨幕,便什么也看不到。
尼雅古原,上古神话的人间天堂,除了一些远古时期留下的建筑遗迹还显示着它曾经的辉煌,此刻已经成了树木稀少,人迹罕至的沉寂荒原,只有尼雅族人还顽强地生活在这里,守候着祖先们的一份记忆,但是这些可怜的人们却看不到一丝希望。
尼雅古原的北方是浩瀚无际的吐藩大沙漠,东方的尽头是雷暴肆虐的黑海洋,南面横亘着高耸入云的雪藏高原,而西方又是强大的卡林王国,尼雅族的生存空间被死死限制在这块贫瘠的荒原上。他们一方面目睹着祖先们留下的辉煌遗迹,一方面又在贫困与饥饿中煎熬。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简直不敢去想。
尼各撒略带忧郁的眼神中流露着一丝迷惘,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仍看不到光明;他还有一些自卑,是不是这就是自己的命运?自己脚下是不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苦难中的部族是不是注定要走向消亡?但是他眼中更多的是坚强与无畏。即使命里已经注定,我也要去改变它,哪怕付出自己以及全族的生命……即使这片土地已然被诸神诅咒,那么自己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为部族寻一片乐土……
穆羽真靠近尼各撒,大声说道:“嫂嫂今天就该生产了吧?”
尼各撒这才从遥远而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部族的人口太少啦,所以才受人欺负,希望能够有一个健壮勇敢的儿子,万一自己身有不测,也会有另一个首领来继续自己的事业。
时近黄昏,雨却越下越大,整个世界仿佛都将被雨水淹没。
在闪电的映照下,隐约可见一片远古的城市废墟,曾经摩肩接踵的人流早已星散,远古文明的光辉也早就褪去,只剩下这些雕刻精美、气势磅礴的建筑遗迹还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城市废墟的中心广场散落着几千座小屋,这些房屋有的用碎石垒成;有的由树木搭建,显得破旧而简陋,这里就是尼雅族世代生息的驻地,被部族唤作白石林。
一座稍大些的石屋中透出昏黄的火光,里面传来一声声痛苦的嘶喊。
艾雯躺在黑熊皮铺就的床榻上,脸色苍白,目光迷离。腹中这个即将降生的小生命为她带来了无尽的希望,也带来了无法忍受的痛楚。几个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婆婆在她周围忙碌着。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任由她们摆布。她的视野在一点点昏暗下去,只能看到一道道黑影在晃动。她感到自己就要死了,自己的生命将倾注在这个小生命体内,迎来再一次重生。
一声清脆稚嫩的哭声骤然响起。
艾雯一阵轻松,火光与人影再次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完成了作为一个女人所需要完成的使命,从今以后,她就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她想起了他,他已经离开家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走的时候是那么匆忙,脸上是那么凝重,她真希望他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可是她并不怪他,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他肩负着全族的希望……
房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推开了,脆弱的门板险些断裂,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头撞进来。
“生了吗?生了吗?”尼各撒急切地喊道。
“生啦。”弥撒婆婆回答。
“男孩还是女孩?”
“是,是女孩。”
男人闷哼了一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转身又冲入雨夜之中。
女人有些伤心,自己经受了这么大的痛苦,他竟然不来安慰一下,不过,转而一想她又有些自责,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个儿子呀,怎么偏偏是个女孩?不过她的心中马上就被初为母亲的喜悦与亲情填满了。
婴儿包在襁褓中抱到女人面前。那一刻,婴儿虽然闭着眼睛,却奇迹般地停止了啼哭,小小的头颅转动着,似乎在寻找母亲的气息。
艾雯沉浸在无以言表的幸福之中。
“婆婆,给她一个名字吧。”女人请求道。
弥撒婆婆是尼雅女神的侍女,为部族的后代起名是她的职责。老人的手轻抚在婴儿额头,她的手忽然一颤,婴儿险些掉在地上。
“我从她的身上嗅到了尼雅女神的气息,”婆婆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这孩子的命运还显示着太多的征兆,我不知道那是吉祥还是灾难……”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惶:“她,就叫作尼雅吧。”
“神的名字……”艾雯也一下子惊呆了。
闪电在窗外亮起,划过每个人的心房。
二、尼雅的曙光
尼雅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广场上点燃着几十堆篝火,明亮得就像星星落到了地面上,部族的人们都出来啦,大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空气中充满了欢笑和烤肉的香味。
为什么会是这个记忆呢?尼雅一直在想,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人们的表情总是忧愁和严肃的,总是在疾病和饥饿中苦苦煎熬,难得有一次欢笑的机会。
不过,那时的尼雅还不懂这些,对于这个幼小的生命来说,一切都是新奇而有趣的。她喜欢看星光迷乱的夜空,更喜欢白云朵朵的蓝天;她喜欢碧绿的树林和洁白的石雕,更喜欢温顺的小狗和胖嘟嘟的绵羊。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妈妈。妈妈的亲吻会让她沉浸在母爱之中,妈妈的爱抚会让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可以在妈妈的胸膛找到最可口的食物、找到最温暖的依靠。与此相反,尼雅从来不喜欢爸爸,他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就像冬天里的一阵寒风;他很少抱自己,即使抱了,也是三心二意,漫不经心的,让尼雅懒得去理他,有时候看到他来了,尼雅甚至会假装睡着了;他来的时候很少笑,总是绷着脸,给这个家也带来了寒意,有时候会吓得尼雅“哇哇”大哭。
可是妈妈却好像很期待爸爸来,爸爸来的时候,妈妈总是忙碌个不停,给他烤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干肉,打开珍藏在床下的果子酒,就连爸爸发脾气的时候,妈妈看上去也是高兴的。一旦爸爸走了,妈妈就经常抱着尼雅看着门外发呆,偶尔还会发出一声叹息。尼雅真是想不通。
时光如梭,尼雅飞快地成长着。
尼雅能够走路了,虽然步履蹒跚,但是她终于可以走出黑暗的小屋,去看一看渴望已久的外面新奇的世界,看着草丛间绽放开的五颜六色的小花,享受着狗伸出舌头舔着自己小手的温润,尼雅开心极了。而她的笑声也总能感染锁着眉头的大人们。
尼雅学会说话了,开始是一个个单词—妈妈、婆婆、渴了、饿了、睡觉、天、星星……当然,爸爸这个词是妈妈逼着她学的,一遍遍,一次次反复地教自己,尼雅很不乐意。尼雅学得很快,她从大人们的交谈中飞快地积累着词汇,后来经常模仿大人的口气说出一些出其不意的话来,每次都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仿佛是突然之间,尼雅有性格了,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切听命于大人了。有时候该睡觉了,她偏偏大睁着眼睛想事情;婆婆端上来可口的食物,她嘟着小嘴嚷着要喝奶;爸爸来了,妈妈拉着她叫爸爸,她却扭过头理也不理。她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去判断这个世界的好坏,尽管她的想法是幼稚的,但是往往能看到事情的本质,因为孩子的目光最纯净。
尼雅的世界在一天天扩展—小屋、空地、林立的石柱,间或点缀着绿色的茫茫戈壁,树木、小鸟和湛蓝无垠的天空……她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除了爸爸、妈妈、弥撒婆婆外,还有时常给她带来一些小玩具的穆羽真叔叔和总是抱着她笑个不停的萨离蓝叔叔;更让她开心的是她还有了许多小伙伴,有脸蛋红扑扑的萨迦、萨托兄弟;头上束着两个小辫的慕蓉妹妹;和蔼可亲的萨月儿姐姐,还有好几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小朋友,她们经常一起围着小屋奔跑嬉戏,在广场上采摘美丽的花朵,捡拾好看的石子。这其中,她最喜欢和月儿姐姐一起玩了,因为她会带着自己偷偷跑到部族外面的树林里去,在那些高大的树木间徘徊,和不知名的小动物玩耍。不过每次回来,月儿姐姐总是被大人们训斥,尼雅在一边帮她辩解也不起什么作用。
尼雅一天天长大了。她发现这个世界不只有欢笑和阳光,还有与日俱增的痛苦、泪水和黑暗。
大一点的孩子要开始劳动了,尼雅也不例外,她要和母亲一起随同其他妇女到几十里外的小河去背水,母亲的身体很虚弱,一趟回来便会累得半天起不了床,害得尼雅守在床边忧心忡忡。再大一些后,尼雅就要出去放羊了,开始还有月儿姐姐陪着,后来就是孤单一人,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带着羊群寻找少得可怜的牧草,远方那白色的石头群是回家的唯一路标。部族的男孩子是不从事这些劳动的,他们很小就要接受残酷的训练,一个可以将其变成冷酷无情、视死如归的战士的训练。他们刚刚学会投掷长矛,就要和大人们一起到遥远的雪山深处去猎取凶恶的猛兽。尼雅渐渐不喜欢这些男孩了,因为他们不再和自己一起玩耍了,空闲的时候一直在空地上舞枪弄棒,他们的表情一天天严肃起来,见不到一丝微笑。这是为什么呢?开心的欢笑该有多好啊,她想不通。
她也开始饱尝饥饿的滋味。族里放牧的羊和牛是绝对不能吃的,那是要送给卡林王国的贡品,每年秋天都会有一批恶狠狠的士兵跑来大吃大喝几天,然后把成群的羊牛赶走。每当这个时候,尼雅就会抱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羊哭个不停,继而引得部族里哭声响成一片,可是没有用,她一年又一年看着长大的羊,被牵走。于是尼雅终于懂得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是改变不了的。除了牛和羊,这贫瘠的尼雅古原上几乎没有什么食物。戈壁上的植物不仅稀少,滋味还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况且它们还是牛羊们唯一的食物。部族的希望就寄托在男人们身上,期待他们会从雪山深处捕获各种猎物。每次男人们回来,就是部族的节日,男女老少都会笑逐颜开,大家聚集在篝火前,一边品尝着鲜美的烤肉,一边唱歌跳舞直到天明。那一天的星空,在尼雅眼中是最美丽的。然而这样的日子是非常少见的,雪藏高原北麓的莽莽雪山,鸟兽稀少,而且充满危险,有可怕的雪崩、布满陷阱的冰河还有凶猛无比的远古怪兽,大多数时候,男人们只能带回少的可怜的猎物,甚至空手而回,这时站在白石林边缘盼望已久的人们就会伴着筋疲力尽的男人们默默走回来。还有的时候,男人们一走就是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杳无音信,部落里的人就只能靠一点点平时积攒的干肉来维持生命,还要整日牵挂着远方的亲人,整夜祈祷他们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最让尼雅伤心的还不止这些。
她的好朋友萨迦和萨托是一对孪生兄弟,由于年岁太小,还没有随大人们外出狩猎。其中萨托的身体从小就不好,总是生病,萨托的爸爸说这孩子不好养,不想要他了,萨托的妈妈却死活把他留了下来。那天早晨,尼雅刚刚起床,就听见其他小屋中传出悲痛的哭声。尼雅奔出来,发现是萨托家,走进去就看到萨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尼雅不明白萨托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吵醒了萨托多不好呀。可是大人们说萨托已经死了,尼雅不明白,昨天他们还在一起玩的好好的呀。后来尼雅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萨托,他的哥哥萨迦也变得少言寡语了,尼雅心底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她想去劝萨迦,却不知该说什么。从那以后,尼雅就对死亡有了一种不祥的认知。
尼雅开始注意到,男人们的狩猎队在回来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伤者,有的在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有的是被抬回来的,虽然没有一个人喊叫或哭泣,但是尼雅能从他们浑身的血迹和痛苦的表情中感觉到死亡潜伏在其中。过上一段时间,有的伤者好了,有的却像萨托一样消失了。尼雅知道,死亡来了。随着这些事情的增加,死亡,在尼雅的心中日益变得恐惧可怕。
虽然长大让尼雅有了这样那样的烦恼和忧愁,甚至是恐惧,总的来说,尼雅还是很高兴。活着,岂非就是生命最大的乐趣吗?放羊的时候很枯燥、孤独,于是她就大声地唱歌,学会的歌曲唱完了,她就开始自己编歌曲唱,唱着唱着她的心情就好起来了;妈妈闷闷不乐的时候,尼雅就伏在她耳边唱自己编的歌,妈妈总会被她逗得开心笑;萨迦在一次随大人们外出打猎的时候受了伤,尼雅经常去看他,还用他捕获的刺猪牙齿做了一个项链送给他,把萨迦高兴得忘记了疼。一天又一天,尼雅就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把欢笑洒满了部族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尼雅不知道,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就要发生了。
星夜。
小尼雅已经睡熟了。
炉中的炭火还在燃烧。
艾雯坐在床边,神色有些慌张。
尼各撒靠在门边,掩在阴影中看不清面部的表情。
弥撒婆婆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着她爬满皱纹的脸庞。
“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艾雯用低低的声音说道:“这些年来,我看得清楚,她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尼各撒不语。
弥撒婆婆看着红彤彤的火光,缓缓说道:“神,其实也是人,只不过因为相隔了太遥远的年代,经过了人们一辈又一辈的传唱,才变成了神。”
“所以她和尼雅女神没什么联系?”艾雯试探着问道,语气中带着希望。
“我们每个人都是尼雅女神的后裔,在我们的身体内都有她的本源,只不过光辉的历史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遗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了。”弥撒婆婆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其实它一直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沉睡。”
“这孩子真的是女神的化身?”尼各撒忽然问道。
婆婆摇了摇头,道:“她不是,只是她体内的本源力量是那么强大,一旦被唤醒,将会对我族产生莫大的影响,所以我才要带她走,去学习那些远古遗留下来的经卷,至于她将来会怎样……没有人能知道……”
“我从您的眼神中看到了隐隐的不安,您从这孩子身上还看到了什么?”尼各撒忽然问道。
婆婆的嘴唇颤抖着,过了一阵才说道,“末日……我看到了你的死亡和部族的毁灭……可是同时我还看到了光明,部族将迎来曾经的辉煌,从此摆脱这饥饿、绝望的生活……我知道这是矛盾的,但是我看不出哪一个是假相,也许……这都取决于尼雅的选择……”
“就让她做一个普通的孩子吧,”艾雯哀求道:“那么一来,所有的预言就不会应验了。”
“既然已经有了神预……就带她走吧,,如果能够给部族带来光明,我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全族与其在屈辱中度日还不如去赌一赌另一个将来!”尼各撒转身拉开门,把身影投入刺骨的寒风中。
第二天,妈妈为尼雅换了一身崭新的雪豹皮衣服。尼雅察觉妈妈泛红的眼中噙着泪花,她觉得奇怪,自己和弥撒婆婆一起出去玩,妈妈应该高兴才对呀。
于是,一老一少离开了部族。尼雅想不到这一次分别会那么久。
她们一路向东,向东……
故乡的白色石林早已消失在地平线,她们行走在沉寂的尼雅古原之上,没有树木、没有河流,也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她们前方的天际,翻卷着黑沉沉的乌云,闪电时而在云间闪耀。
第二天,尼雅就开始想家了。一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甚至一只小动物,只有她们在广阔的天地间独行,困了,就随便找一个石缝睡一会儿,饿了就吃一些冰冷的干粮……尼雅愈发想念温暖的小屋、好吃的烤肉和妈妈那充满母爱的臂弯。尼雅吵着要回家,可是弥撒婆婆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慈祥的婆婆了,她变得严厉、变得冷酷无情,那眼神让尼雅看了觉得害怕。
尼雅只得继续跟着她走下去。
尼雅能够感到弥撒婆婆严厉后面的慈爱。初春的荒原整天刮着刺骨的寒风,婆婆就把自己的衣服裹在尼雅身上,干粮也总是在她胸前捂热了才让尼雅吃。最困难的要数寻找饮水了,婆婆要在砾石间挖上许多很深的地穴,才能找到一点点发黄的淡水,饮用之前婆婆都要念上一阵经文,说这样就不会生病了。
两人不知道走了多少天,部族和妈妈在尼雅的记忆中淡化为了遥不可及的幻影。小女孩消瘦了下来,水嫩的皮肤被寒风雕刻得粗糙而坚硬,但是她变得更加坚强,能够忍受饥渴,可以走很长的路了。
这一天,前方的地貌发生了变化,她们来到了一座城市遗迹面前,和部族里的遗迹一样,都由白色的花岗岩堆砌雕刻而成的,尼雅一度以为终于回到了家乡,只是这座遗迹更加庞大、雄伟,但也更加荒凉。一道蜿蜒的河床从遗迹中心贯穿而过,看那宽阔的河道,从前一定是条比卡林江还要充沛的大江。
弥撒婆婆带着尼雅在遗迹中徘徊,给她讲述这座城市以及整个尼雅古原的历史:尼雅曾经是古陆最美丽的绿洲,数不清的河流从古原穿过,养育了茂盛的森林和各种神奇的生物,更孕育了尼雅人灿烂的文明,可是后来,大地黑暗下来,气候变得寒冷,河流一条条消失了,尼雅也渐渐走向没落、走向灭亡……其实她讲述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真正的历史已早已埋没于碎石与沙尘之中了,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尼雅听得三心二意,她对婆婆费心讲述的过去不感兴趣,她在想着,这就是婆婆带自己来的目的地,这么说她们很快就要踏上回家的路了。
她们再次启程,可是尼雅失望了,她们仍在向东走。尼雅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走啊,走……
黑夜变得漫长起来,白天逐渐缩短。即使在白天的时候,天空也总是昏暗无光。天边的乌云越来越浓重,闪电越来越密集。尼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可是弥撒婆婆还执着地向乌云中走去。
终于有一天,她们的身影完全被乌云吞没,闪电就在她们头顶划过。
尼雅反而不再害怕,甚至有些开心,因为她们无法再向前走了。她们站在一个石头祭台前,向前一步,就是隐没在黑雾中的万丈深渊。尼雅第一次看到了大海,就在她面前,辽阔的海面向三面拓展开去,直到天际。乌云似乎压到了海面,海水看上去也是黑色的,只有暂时划过的闪电才能将它们分辨出来。乌云涌动着,一次次接近海面,大海也咆哮着,翻起层层滔天巨浪,冲向天空。这就是恐怖的黑海洋,古陆世界东方的尽头,一个充斥着死亡的世界。
“那是什么?”尼雅忽然指着前方问道。
在她手指的方向,乌云与巨浪交接的天际,隐隐亮着一点微光。尼雅刚开始以为是闪电,可是它始终在那里一明一灭地亮着,而且似乎是红色的光亮,就像一点烛火。
“是灯塔,远古先民们建造的伟大建筑。”婆婆回答。
“有什么用?为了好看吗?”
“黑海洋曾经是一片蓝色,海水里游弋着各种鱼儿,有的比小山还要庞大,而天空里翱翔着许多飞鸟,海面上穿行着我们人类制造的航船,人们乘坐巨大的航船出海,驶向世界的四面八方;灯塔是用来为这些航船指示海岸方向的。”婆婆默默说道,“你正在目睹一个逝去文明的辉煌,曾几何时,人类沉沦了,古陆世界变得寒冷而贫瘠,这或许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无力改变什么,但我们至少还可以把这些记录下来,代代流传下去。”
“流传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恐怕只能让活下来的人更痛苦。”尼雅疑惑地问。
“至少能够给他们希望,”弥撒婆婆轻轻抚着尼雅的头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们只在黑海岸做了短暂的逗留。婆婆说黑海洋已经成了生命的禁区,可怕的暴风雨和龙卷风随时都会光顾这里。
她们沿原路返回。
要回家啦,要回家啦,尼雅快乐得像一只雀跃的小鸟,回程的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快了很多。
春天即将过去,炎热的夏天正在临近。两个人的衣衫已经褴褛不堪。
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间,白石林那美丽的白色身影从灰黑色的地平线上升起了。
尼雅欢笑着向前方跑去,却被弥撒婆婆一把拉住了。从婆婆的目光中,她看到故乡和母亲在远去。
她们与白石林擦肩而过,转向正北方向前进。在白石林附近,她们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夏天的衣服和食物、淡水。
尼雅偷偷哭了一夜,妈妈一定知道自己回来了,可她为什么不来看望自己呢?为什么不把自己带回家呢?难道是她不喜爱自己了吗?可是没有用,旅程还在无休止地延伸。
向北……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戈壁滩上的石头也被烤得滚烫。
向北……
大地更加荒凉,连小草也没有了,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向北……
她们走出了尼雅古原,走进了浩瀚的吐藩沙漠。这里与黑海洋一样辽阔,却比黑海洋还要沉寂。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巨大的沙丘像金色的海浪一样起伏着,但它们是凝固的,好像自古以来就没有变化过;在黑海洋还能看到人类的遗迹,在这里却什么也没有,根本看不到人类曾经涉足的痕迹;只有毒辣的太阳从一边升起,又从另一边缓缓落下……
尼雅不明白她们到这里来究竟要做什么?
她们终于看到一片茂盛的树林,可是走近一看,这些高大的树木早已枯死,只是千百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形态。
看着这些树木,尼雅感到生命的脆弱。在古陆,这些树木无疑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可是连它们也无法抵御干旱的威胁。
她们穿过树林,仍在向北前进。
尼雅终于忍不住了向婆婆询问。婆婆默默不语,但是尼雅从她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迷惘。
终于,她们断水了。没有水,在大漠中就意味着死亡。
这一次,弥撒婆婆也绝望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
她们又在沙漠中徘徊了两天,最后在一座沙丘上耗尽了力气。她们坐在黄沙中,无力地向远方眺望。
就在这时,一座巍峨的城市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大漠中。
她们喜出望外,挣扎着向那座城市走去。走啊……走啊……城市仿佛近在眼前,却总也走不到。终于,在接近黄昏的时候,那城市忽然在夕阳的余晖中,像风儿一样消散了,露出了似乎永无边际的大漠。
“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幻影城市了,它是虚幻的,却一丝不差地记录了远古人类城市的风貌。”婆婆虚弱地回答。
“它多么像我们的白石林啊。”尼雅感叹道。
黑夜降临,尼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或是昏迷的,生命正在飞快地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消逝。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到了白石林,见到了昼思夜想的妈妈,而白石林好像也变了模样,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森林、碧绿如洗的草原和像白云一般的羊群;部族矮小的房子变成了金壁辉煌的宫殿,人们都穿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衣服……
雨点,一滴,一滴打在尼雅脸上。
是大自然的恩赐,还是尼雅女神的眷顾?一场沙漠中百年不遇的雨在黎明时分倾泻在茫茫大漠之上。
尼雅睁开眼睛,看到弥撒婆婆正在向着南方,向着尼雅古原的方向顶礼膜拜。
对于生命来说,她们获得了又一次新生。
尼雅给随身携带的所有容器都装满了水。她们可以继续旅行了。弥撒婆婆却停住了脚步。
她拉着尼雅,面向着大漠深处,说道:“在尼雅女神的传说中,这沙漠深处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也和你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原本想带你来看个究竟,可没想到它始终对我们紧闭大门……我们回去吧,也许尼雅女神还有她的深意。”
她们再次返回,这一次没有朝向白石林,也许是婆婆有意要避开部族,免得让尼雅想家吧,其实尼雅对家乡的印象早已模糊了。她们沿着一条斜线,向西南方向走去。
半个月后,她们走出了吐藩沙漠,又回到了尼雅古原,不过这里已经是尼雅古原与卡林平原的交界处了。
之后的旅行变得轻松起来。
绿色的植物开始出现,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后来树木开始出现,起初很稀少,到后来逐渐浓密起来,戈壁渐渐变成了草原。她们还发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尼雅跑到溪流中跳啊、笑啊,高兴得不行。这么多天来,她们始终在古陆最荒凉的地区旅行,加之原来部族的生活环境十分艰苦,所以尼雅不知道,古陆原来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这里多美啊,部族为什么不搬迁到这里来?”尼雅欣喜地问婆婆。她还以为给部族发现了一块休养生息的肥沃土地呢。
“孩子,慢慢你就会知道,这个世上最险恶的并不是自然环境。”婆婆严肃地回答。
尼雅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她隐隐明白了婆婆的意思,她想起了每年秋天那些来到部族的凶神恶煞般的士兵。
后面的事情在一步步印证着婆婆的话。她们开始看到了人,这些人并不是部族的人,穿着不同式样的衣服,说着不同的语言,这本该是个让尼雅开心的事,可是这些人对她们十分冷漠,甚至处处提防着她们。
又走了一天,她们看到了一条大河。这条河比尼雅古原上的无名小河要宽阔得多,湍急的河水从天边的雪山上奔腾而来,又向着吐藩沙漠的方向蜿蜒而去。
“这条河叫绿河,是尼雅古原与卡林平原的界河,”弥撒婆婆向尼雅介绍着,她的眼神中隐隐流露着怨恨,“我们的部族就曾经生活在绿河两岸,迁移到尼雅古原深处那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她们对古陆世界向西的旅行也不得不终止,虽然尼雅已经看到河对岸童话般美丽的草地、森林和雪山……
在绿河岸边驻扎着大批卡林国军队。尼雅部族的人被禁止渡河。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是一老一少,加之盘问的士兵比较心善,她们恐怕会被当作奸细处死。
婆婆带着尼雅默默离开了绿河,再次返回尼雅古原。尼雅以为婆婆会说些什么,但是老人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讲。
其实该讲的,尼雅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间了。
她们仍然没有返回白石林,虽然尼雅再一次看到了它的白影。她们在白石林附近转向正南方向。那里,是仿佛与天一样高的雪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