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低吟声入耳,颜沐禧的心神回笼。
她晃了晃晕眩的大脑,涣散的眸光渐渐聚了焦。
身前的床榻上躺着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乌发浓眉、长睫高鼻、肤白唇红,一张脸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
可好看归好看,这人谁呀?哪来的?
思考怔愣间,落在衣襟处的细嫩手腕突然被扣住。
等颜沐禧回神,她的掌心已贴在了男子滚热的胸膛上。
入手的肌肤滑嫩带有些许的汗湿黏腻,掌心被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还有丝丝酒香环绕在鼻端……
触感和感官都真实到不像是梦境……颜沐禧心下骇然,葱白手指无意识的在蜜肌上掐了一把。
“嘶~”榻上的男子眉间微蹙,缓缓睁开了眼,眸光如出鞘利刃般幽冷摄人。
四目相对的一瞬,颜沐禧心脏骤停,身体也是不受控的僵在了原处。
静默片刻,男子突然呢喃着出声,“你、是颜府的姑娘?”
直到声音钻进耳膜,颜沐禧僵硬的身体才有了些许知觉。
她迅速抽出手掌,转身连滚带爬的挪到了房门口,想要逃出去,发现门竟从外面被反锁了,任她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打开。
久久没听到身后有动静,颜沐禧小心翼翼的回头,见榻上人又闭上了眼,稍稍松了口气。
她这一口气还没顺下去,外头忽而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屋舍是供人临时休息的场所,屋内的风光一览无余,完全没有可供藏身之处。
屋外,一行人着急忙慌的闯进了跨院。
“钱氏,你当真看到禧姐儿被歹徒劫持来了跨院,确定没瞧错?”主母苏氏神色严肃。
钱漫漫一口咬定,“当然没瞧错,我怎可能认错自己亲生孩儿?”
说话间门被婆子破开了,一众人先后闯进屋子。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钱漫漫顾不得视线模糊,顶着一头华丽朱钗冲在最前面,脚刚踏进门便和一道人影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等看清撞到的人是自家女儿,钱漫漫赶忙拉过人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待确定了女儿衣衫齐整无大碍,才又扯着嗓子咋呼起来,“可怜见的,到底哪个杀千刀的欺负了我家禧姐儿,出来,给我站出、”
可当她看清榻上躺的人时,叫嚷声戛然而止,惊愕到眼珠子都瞪大了。
紧跟其后的苏氏也看清了屋内情形,转身回避的同时不忘吩咐一旁的下人,“送漫夫人和二小姐回院子。”
片刻的清醒过后,颜沐禧的头脑又开始晕眩,身体也如同被火烤般炙热难挨。
她迷迷糊糊被带回了院子,等喝下一碗汤药,身上不适才慢慢的退去了。
身为吏部右侍郎府的嫡次女,颜沐禧的身份在洛都虽算不得多高贵,但胜在有个富可敌国的商贾外祖,平日里的一应吃穿用度比大丰公主还要奢靡几分。
且她向来胸无大志,看书认字嫌眼疼,练琴作画嫌手疼,平日里能横着绝不竖着。
多年如一日刻苦律己的嫡姐才名远扬,她不屑轻嗤,谁累谁知道!
生的倾国倾城的庶妹被万千公子哥儿追捧,她也是懒懒吐出几个字,不嫌麻烦!
别家闺秀都想着如何寻一门顶好的亲事,她就想躺平享受眼下的奢靡小日子。
可哪能想到,人在屋中躺着,祸也能砸到头上来。
颜家与大多一妻多妾的官宦家族结构不同。
颜沐禧的父亲颜永臣本是贫农出身,年少中举后结识了江南首富的独女钱漫漫,郎情妾意很快定下了婚约。
后颜永臣进士及第被钦点为探花郎,又救下了遭遇惊马之难的苏家嫡女苏瑶,未婚男女在大庭广众下有了肌肤之亲。
苏家乃百年清贵世家,苏太傅是当今圣上的恩师,苏家的优秀儿郎和门生遍布朝野,颜永臣想要走仕途必然要娶了苏家女。
钱家不愿板上钉钉的夫婿被抢走,又开罪不起苏家,只能应下颜永臣同时娶两名女子为妻,名分不分高低。
婚后苏瑶生下嫡长女颜沐清后又育有一子,儿女双全还掌管了颜府中馈。
而钱漫漫只得了颜沐禧一个女儿便再无所出,生不出儿子又不善管家,都是嫡妻却生生矮了苏瑶一头。
出嫁前是从未受过丁点委屈的娇娇女,嫁人后却处处被人压着,钱漫漫做梦都想自家女儿能扳回一局。
可惜事与愿违——
自打颜家年长的三个女儿陆续及笄,盛名在外的嫡长女颜沐清百家求娶,庶三女颜沐筠也因相貌出众得了众多公子哥儿的青睐,只钱漫漫所出的嫡次女颜沐禧无人问津。
钱漫漫不甘心,便想到用特殊手段替自家女儿谋划一桩好亲事。
千挑万选,钱漫漫竟看上了苏家长房的幼子苏华昌做女婿,于是趁今日颜老太太寿宴人多杂乱,精心设计了一出爬床戏码。
意图将生米煮成熟饭,等事后依着颜、苏两家的关系,苏家再不愿也只能吃了哑巴亏,迎自家女儿进门。
亲生母亲赌上女儿的清白谋划亲事就够离谱,更离谱的是还把事情搞砸了。
被下了锅的人不是苏华昌,而是荣王世子,一个名满洛都城的纨绔二世祖。
“呜呜呜……都是阿娘的错,是阿娘害苦了你……娘可怜的禧姐儿呀……”
颜沐禧歪在卧房贵妃榻的软枕上,药力未散尽头本就隐隐作痛,被耳畔环绕着的嘤嘤哭声吵得脑仁更疼了。
扫了眼一把年纪却还如孩童般哭嚎的亲娘,无奈哄劝道:“阿娘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
钱漫漫打了个哭嗝止住声,“好,阿娘不哭,不哭了!”
只安静了小片刻,又继续,“可、可不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呀,阿娘忍不住、想再哭会儿……如若荣王府不答应亲事,可怎么办,怎么办呀……呜~呜呜呜……”
颜沐禧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大祸临头,傻阿娘竟还惦记着亲事,却不想荣王府是她踩着梯子都够不上的人家,眼下能保全她的小命便是万幸了。
反正她不可能为了保全颜家脸面一了百了,命只有一条,她珍惜的很,谁也甭想轻易夺了去。
老荣王是当今圣上远景帝的亲皇叔,夺嫡之乱时曾替远景帝挡过刀,因当时伤的太重多年没能有子嗣,后年近半百才得了一个儿子,一出生便封了世子。
荣王世子自小到大被王府长辈娇惯至极,平日里又有皇帝、太后的偏宠,耍起狠来连皇子、公主们都得避让三分。
而最糟糕的还不是荣王世子的身份。
坊间有传言,荣王世子对颜家庶三女颜沐筠一见倾心,扬言此生非颜沐筠不娶。
众目睽睽跟心上人的嫡姐有了首尾,等于断了俘获心上人芳心的可能。
荣王世子清醒后会有多痛恨始作俑者?颜沐禧光想想便觉头皮发麻。
酉时宾客散去,母女二人被管事婆子请去了主院。
正厅里,几名参与爬床的外院奴仆跪趴在地上,颜父和苏氏坐在上首,小辈里只有颜沐清在。
看到夫君,钱漫漫刚收起不久的眼泪又决堤了,迈着小碎步朝着颜父小跑过去。
“咳!”颜父沉着脸咳了声,温润如玉的眸子哪怕冷着也不甚骇人。
钱漫漫意识到当下的处境,不甘愿的止住步子,泪眼朦胧的投去了一个黏腻眼神,颜父则假装没看到,端起茶碗喝茶遮掩。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苏氏,深呼吸数次才堪堪压下心头的躁火。
今日被算计的本是她的亲侄子,若不是长女提前发现端倪将有问题的酒换走,他们苏家最优秀的儿郎,便真的要娶个一无是处的蛮横娇奢女。
看了眼苏氏的脸色,颜父沉着脸冷声训斥,“钱氏,孽女,你们母女二人可知错?”
颜沐禧不敢如往日般观赏父亲的美貌,扑通一声干脆利落的跪下,俯身磕头,“沐禧知错了,任凭父亲、母亲责罚!”
钱漫漫错愕到连哭都忘了,苏氏和颜父对视一眼,显然都没料到向来滚刀肉般不服管教的人会乖乖认错。
片刻的错愕过后,颜父看向苏氏,“内宅之事,还请夫人做主裁断。”
同床共枕数年,苏氏岂会不知自家夫君的成算,将决策权给她,无非是想让苏家出手替钱氏母女二人周旋。
教养使然,苏氏内里再气语调也是惯有的平缓和煦,“此事牵扯外男,已不是简单的内宅事物,妾身不好做主,还是夫君裁断较好。”
一旁站立着的颜沐清突然开了口,“二妹妹年纪小不知事,做下错事再所难免,且妹妹已知错了,还请父亲、母亲不要罚的太重。”
碧玉年华的少女身量高挑纤细,长相随了苏氏,鹅蛋脸瑞凤眸,整个人温婉大气又不失女子该有的柔美。
颜沐禧抬头看过去,觉得今日的大姐姐和之前不太一样,眼神里好像多了几分看透世俗的沧桑淡然。
颜沐清的恳求并没打动颜父,他长长叹息一声,“唉!错已犯下,此时知错有何用?”
顿了片刻见无人应声,又道:“颜家二女颜沐禧品性低劣不堪,无媒与男子苟合,罚杖责三十大板、禁足半年以儆效尤。”
“呜呜呜……夫君好狠的心呐,禧姐儿是我九死一生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夫君要打先打我吧,一切责罚当娘的都替孩儿受着,呜呜呜,娘可怜的禧姐儿……”
钱漫漫将颜沐禧拥在怀里,哭嚎到伤心欲绝。
颜沐清见状快步走过来,跪在了母女二人身旁。
“二妹妹是女儿家不能伤了身子,年纪小任谁都会犯错,知错就改便不算大过错,来日方长慢慢教导即可,沐清恳请父亲收回成命。”
颜沐禧瑟缩着身子没言语,余光却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颜沐清。
她们姐妹之间虽有过小摩擦,但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大姐姐今日何故要如此落井下石呢?
她早已及笄,嫁人在即哪还有来日方长,强调年纪明摆着是在拱火嘛!
果然,颜父的眉间拧的更紧,“禧姐儿早已及笄,十六算不得小了,这次必须重罚。”
钱漫漫闻言也不哭了,梗起脖子叫嚣道:“罚可以,但不能打,否则夫君休了我吧,我带着禧姐儿回江南去,今后再不碍别人的眼了。”语气透着股不知死活的单蠢豪横。
颜父气道:“无知妇人,荣王世子在我们颜府遭了事,不重罚禧姐儿如何去平荣王府的怒火?”
见夫君动了真怒,钱漫漫心里忐忑的很,强撑着仅剩不多的胆气坚持道:“我不管,反正不许打禧姐儿……夫君你想想办法嘛,咱们之前便没护住女儿,这次必须把人护住了……”
提到之前,颜父语塞了,沉默片刻后态度终是软了下来,“女儿家的身子确实娇弱了些,禧姐儿的皮肉之苦便免了,明儿一早去庄子上悔过去吧!”
“砰——”苏氏放下茶碗愤然起身,拂袖快步出了屋子,显然极不满颜父的处罚。
颜沐清站起身,慌乱行礼告退后追了出去。
卧房里,苏氏闭眼靠在窗边的榻上,颜沐清跪坐到榻前,握住母亲的手温声劝说着。
“……事端都遮掩过去了,表哥没被牵扯到,父亲护着钱氏母女也是早就料到的结果,阿娘想开些吧,气坏了身体太不值当。”
“你表哥差一点被算计了,钱氏如此恶劣的行径,你阿爹避重就轻把脏锅一股脑扣到了禧姐儿头上,无非是料定了我会顾全颜家脸面心软周旋,他到底有没有将我、将苏家放在眼里!”
苏氏强忍着泪意不让自己失态,当家主母的威严不允许她在女儿面前软弱。
颜沐清心下叹息,为阿娘的付出感到不值。
前世的阿娘为了颜家任劳任怨操持半生,到头来却落得了那般凄惨不堪的下场。
可如今人心未膨胀,一切也都尚未发生,她除了劝慰什么都做不了。
“阿娘没必要为了父亲的作为伤怀难过,他不定是真心向着钱氏,维护她也只不过是看在银钱的面子上罢了。”
苏氏闻言大惊失色,“不许胡说!当晚辈的怎可妄加评判长辈的是非。他是你父亲,娘和你们姐弟三人的依仗,阿娘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你怎能因内宅是非怨上你父亲……”
颜沐清满心苦涩。
父亲!重活一次,她再没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