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揍了三下。”
“上上次揍了五下。”
“上上上次……”
小区花坛边上,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小脸皱成一团,掰着肉乎乎的小手数着被妈妈打过多少板子,等到十根手指头都掰完了,她抬手糊了把鼻涕,又薅了根草放进嘴里。
呸呸呸,一股草味儿。
小姑娘嚼吧嚼吧吐掉了嘴里的草渣。
林央皱着小脸,可愁死小孩儿了。
她今天又和小朋友打架了,那些倒霉孩子揍人都不会,扔她一身泥巴。
要知道这可是妈妈花大价钱给她买的小裙子,居然被弄成这样。
熊孩子扔的哪是泥巴啊,是她即将被打成八瓣儿的屁股。
“林央央!你又猴哪儿去了!回来吃饭!”
林央正要起身,听到这亲切的呼唤,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 ”
李群芳女士作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待人温和,知书达理,单单遇上自己亲闺女的时候,小李同志分分钟从文艺女青年变身暴躁中年妇女。
“林央央,怕什么,你抗揍着呢。”
小姑娘拍拍屁股站起来,迈着小短腿,边往家里走边给自己打气。
“对,我抗揍,我特抗揍。”
林央如是想着,小短腿迈出了二五八万的步子,到楼下时,路边突然窜出一只小黑猫,小家伙眼神一亮,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喵呜~!”
小猫被肉团子压住,发出惊恐的尖叫。
林央揪着猫脖子,看看猫,又看看地上积了泥土的小水坑,嘿嘿一笑。
抓泥,抹泥,上楼,敲门,一气呵成。
“林央央,我今天不打你……”
李群芳打开门,看到门口的泥人,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手中的锅铲都仿佛在冒烟。
趁李群芳还没动手,林央赶紧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甜甜喊了声妈妈,然后把糊满泥巴的猫往她面前一递。
“妈妈,猫猫不听话,玩泥巴。”
猫:???
李群芳瞅到她脸上干到开裂的泥点子,再看看猫身上湿哒哒的泥巴,干脆利落地从架子上抽出了鸡毛掸子。
“你个丧气婆娘,老子在外面干什么要你管,给老子滚远点儿!”
林央自觉撅着屁股准备挨揍,她甚至已经提前挤出了两滴眼泪,楼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不堪入耳的骂声从窗户飘了进来。
太好了,又不用挨揍了。
运气好还有零食吃。
果然,下一秒李群芳就放下鸡毛掸子关上了窗户,拿了两块饼干给闺女,让她再去外面玩会儿。
老房子隔音差,谁家声音大点儿楼上楼下都听得见,楼上吵的太凶,骂的又实在难听。
每每这个时候,李群芳都会把女儿支开,免得她受影响。
林央欢天喜地的咬着饼干跑下楼。
她记得可清楚了,每次楼上讲话很大声的时候,妈妈就会放她出来玩儿,还给零食吃。
突然。
“咚”的一声。
陆霖刚走到楼道口就被一个弹性十足的不明物体撞的往前踉跄了两步。
回头,一个肉团子捂着嘴巴坐在地上,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泛着湿意。
林央有点慌,她认识眼前这个哥哥,住她家楼上,很凶,比她高三个年级。
小区里的孩子都不敢跟他一起玩,她也有点儿怕他。
不过林央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她一边捂着嘴不让饼干屑掉下,一边飞快地嚼着嘴里的饼干。
不能浪费!
吃着吃着她发现有点不对劲。
陆霖看着小姑娘的表情从不可思议变成害怕,诡异的是,最后居然变成了惊喜,然后就看她慢慢摊开了手。
一颗小小的牙齿躺在她肉乎乎的手心,上面还沾着血。
林央笑了。
陆霖懵了。
他以为她会哭的,就像她每次挨揍那样,哭的整栋楼都听得见,然后哇哇喊妈妈,那些来惹他然后被他弄哭的小孩儿都这样。
现在他们都怕他。
但眼前这个,陆霖怀疑这家伙可能被他给撞傻了,牙都豁了,还呲着牙乐。
“哈!终于掉了!”
林央看着那颗小牙齿,眼睛亮晶晶的,这颗牙齿松了好久了,可算掉了。
班里同学说,开始换牙就是长大了,等到牙齿都换了,那就是大人了。
好耶,终于轮到她长大了!
林央傻乎乎的咧着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去摸那个豁口。
她黑乎乎的爪子,看的陆霖眉头一皱,想也没想就说:
“林央央,不准摸。”
闻言,小姑娘停下手上的动作,忘了害怕,瞪大眼睛盯着这个看上去很凶的哥哥。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陆霖想说,她妈每天喊她八十遍,小区里的狗都知道她叫林央央了。
不过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在他知道她名字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央央三个字就等于她又拉了。
“林央央!老娘才换的床单,你又拉了!”
小孩儿好奇心重,忘性也大,不等陆霖说出个所以然,她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仰着小脑袋看着人家。
“哥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帮我把牙齿扔到房顶上去。”
“……”
看着六层楼高的楼房,陆霖沉默了,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小女孩儿。
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知道上面的牙齿掉了要扔到床底下。
他瞥了瞥她那两只黑爪子,再三犹豫后,牵起她走进隔壁那栋楼。
两栋楼之间隔着很近的距离,领着小姑娘上了顶楼后,陆霖在堆砌杂物的柜子上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闭着眼睛说胡话。
“保佑林央央不尿床,不挨揍,每天都有零食吃,不长蛀牙……”
“……”
乳牙告别仪式结束后,林央撅着屁股爬上柜子坐在陆霖身边,她晃着小短腿,歪了歪脑袋问:
“哥哥,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讲话那么大声啊?”
她说完,陆霖唰的转头看向她,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脸上靠近耳朵的地方还有几个指甲印,被泥巴糊住了有点看不出来,不知道是被谁抠的。
“关你什么事。”
他语气有点凶。
在李群芳女士鸡毛掸子的威压下,林央从小就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现在看到陆霖冷脸,这孩子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话了,顿时噤声。
她脑袋垂的低低的,小手背到身后,又悄咪咪绕到前面来。
伸进口袋,掏啊掏。
掏出了一颗葡萄干……两颗瓜子……一把泥巴,最后是一块小饼干。
然后,一只小黑手在陆霖面前摊开。
“……请你吃饼干,别打我哦。”
那块饼干最后去了哪儿陆霖不知道,但肯定没进他的肚子。
哦,还有,他没打她,但她还是哭了。
牙齿被磕掉了都没掉金豆子的小姑娘,这会儿正巴巴抹着眼泪,因为她的裙子被柜子上的钉子划破了,口袋往下两厘米的地方,多了很大一个口子。
“完了,死定了。”
从隔壁顶楼下来后,林央抓着破了洞的裙子,心如死灰,小脸煞白。
不等陆霖,她小手抹着泪,殃遢遢地往楼道里走。
老师说过,好孩子要敢于承认错误。
所以,好孩子决定主动承认错误,争取得到从宽处理。
“别哭了,我帮你想办法。”
踩到第一个台阶的时候,她的领子被一股力道从后面拉住。
陆霖语气依旧凶巴巴的,他其实很烦林央央,因为她总是挨揍,每次挨揍都哭。
很吵。
现在也吵,可是现在他却不能让她回家。
因为他听到了,她妈妈叫她回家吃饭。
这会儿再让她出来,想必是不想让她听见他爸妈的争吵。
陆霖也才小学四年级,但他居然已经懂得了讽刺,多么可笑啊,他家里那点儿破事儿,竟然会殃及到一个不相干的小孩子。
林央不知道陆霖在想什么,但他的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哥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她顶着两个要散不散的揪揪,脸上挂着泪,大眼睛水汪汪的,一脸惊喜的看着他。
这一刻,她无比相信面前的哥哥是神仙或者是会魔法,随便一指就能把她的裙子复原。
但陆霖显然不是,毕竟他只是一个父母和老师都头疼的问题儿童,并没有穿针引线的本事。
但他知道哪里有裁缝铺啊。
小区后面就有个裁缝铺,铺子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戴着老花镜,头发都白的差不多了,缝纫机却踩得飞快,踏板在她脚下像小风车一样,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
看见林央和陆霖,老人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老花镜下的眼睛看到小姑娘破了缝的裙子,陈阿婆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眯眯的招呼两个小客人。
……
这君子可算得才貌双全
三年来我不曾动过此念
却为何今日里意惹情牵?
……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着北方地区流行的某种剧曲,针脚来回跑动,在柔软的布料上织满细细密密的路。
林央穿着阿婆给的大红罩衣,费劲巴力的踮着脚,扒着缝纫机,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裙子上越来越小的洞洞。
“哇!”
“阿婆好厉害!”
等换回缝好的裙子,林央看看阿婆,再看看陆霖,眼里的欣喜都快装不下了,兴奋的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哥哥,好神奇啊,阿婆噌噌噌就把洞洞缝好了,你知道阿婆会补洞洞,也好厉害!”
小女孩儿匮乏的形容词和夸张的模样,看的陆霖嘴角微抽。
他手伸进口袋,脸色有点不自然,看向陈阿婆,“多少钱?”
陈阿婆怜惜的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不要钱后又进到里屋,抓了两把炒瓜子出来。
虽然两个孩子可能不认识她,但陈阿婆却是认识林央和陆霖的。
她自年轻时嫁来这边,就开了这家裁缝铺,小区每户人家的家长里短,老人都大概晓得。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李老师的女儿,一个是陆孝安的孙子。
李老师家的丫头没的说,小姑娘长的虎头虎脑,脸蛋儿也生的秀气,嘴巴又甜,是个人见了都喜欢。
至于陆家小子,他爷爷陆孝安是个教书匠,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了一辈子书,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
只不过再好的瓜田里也总有那么几个歪瓜,陆霖的爸爸陆兆宏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所有的歪瓜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歪的,早年陆兆宏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不仅脑子聪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否则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女儿,也就是陆霖的母亲不会跟家里决裂了也要跟他。
要说本事,陆兆宏也算是有的,小区里他是第一个买高档汽车的。
只不过后面他生意走下坡路,挣的钱也很快被他挥霍一空,然后他就开始埋怨陆霖的母亲不肯向家里低头,没能对他的事业提供帮助。
再后面因为之前行事过于霸道,陆兆宏被人蓄意报复,生意彻底黄了,腿也被人打瘸了。
现在整天泡在烟熏雾缭的麻将馆,赢了就出去吃喝玩乐,输了就去喝酒,喝的烂醉再回去拿老婆孩子出气。
陆家这点事儿,谁听了不唏嘘?
但谁家没两本难念的经呢,陈阿婆摇摇头,抓着瓜子往林央口袋里塞。
“央央不要,阿婆自己吃。”
林央嘴上说着不要,手却很自觉地扒拉开了口袋。
“……”
陆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陈阿婆笑着把瓜子放进去,装了满满一口袋。
这孩子给点儿吃的就嘴甜,眉眼一弯,讨喜的话张口就来。
“谢谢阿婆,祝阿婆天天开心,吃嘛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陈阿婆被她哄的乐呵呵的,把另一只手上的瓜子给陆霖。
陆霖捂着口袋摇头。
于是两把瓜子都进了林央的口袋,小姑娘看着鼓鼓的口袋,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阿婆再见!哥哥再见!”
她甜甜的对陆霖和陈阿婆一人说了声再见,又冲两人鞠了一躬,捂着口袋,蹦蹦跳跳的回家去了。
全然忘记自己丢了个大件。
符合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特有的娇憨和美好。
随时随地都能撒欢儿,吃饱了就无忧无虑。
爱吃糖的小姑娘待过的地方,仿佛空气都更加香甜。
太阳收回遗漏在地面的日光,晚风带走那抹香甜,陆霖走出裁缝铺,摸着口袋里的一块硬币,脸有点儿红。
幸好没要钱。
还有,怪不得她那么能拉。
……
注1:引自京剧望江亭唱词